姜小满按下满腹惊疑，蹑手蹑脚上了楼。
里楼梯最近的一间房内有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传来，“你别以为逃得脱，是不是那一夜隔得太久，便当我不是男人？现在我倒要叫你想起来，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你要真是男人，就该出去和你的仇家硬碰硬。怎么，吃了我醉春楼的饭，倒是拿起爷的款儿来了？”
这是七娘的声音！
姜小满将耳朵再贴近窗户，却听那男人又咬牙道，“是，我那时输了就该去死，怎么就上了你这条贼船？其他青楼便有男子卖笑也是遮遮掩掩，你却大张旗鼓，我看你就是以侮辱男人取乐！”
他似已恨极，“还有，就算是我自甘堕落，但你怎么能选那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叫人做了一个‘醉仙楼’的新牌匾，是什么意思吗？你要他做这里的主人，你把我置于何地？”
醉仙楼？
七娘似乎也气得不轻，“墨棠，你就算有病也不要那么大声宣扬啊，我只后悔竟然同情你这样的人，给你带什么姜汁饮，但你今天就算用强又能如何？你以为，一个妓子还会怕这个吗？我只和你说一次，我这人做事从不遮掩，鸣仙只是我弟弟，你我如何，与他没有关系！”
姜小满下意识一扭头，果然见房外挂着“海棠阁”的牌子，这是——墨棠的房间。
好半晌，墨棠才呐呐道，“好，的确是我有病，这次算我错了，但是你别想离开我，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痴狂，像哀求，也像威胁。
接下来，里面没人说话，姜小满只听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往房门走来。她心下一紧，立即踮着脚两步走到台阶上。
“诶？”她回过头的一刻，房门正好被打开，“七娘，你怎么在这？我们都等你的好菜呢。”
见姜小满一脸天真好奇地走上来，七娘的两弯细眉微微一跳，背过手自然地带上了门，“唉，还不是墨棠，王夫人宴请他们，鸣仙不得空就算了，他这也不知跑哪去了。”
说着，又屈膝给姜小满行了一礼，“我在厨房忙活这许久，还未拜见公主，真是失礼了。”
姜小满扶了她起身，见她脸上笑意盈盈，一点也看不出刚才的争执，又想起她方才刚烈的言语，不禁有些佩服，“那我们去吃饭吧，等半天，我也饿了。”
七娘应了一声，走到栏杆旁往下面一拍手，“快来人，传唤厨房，将菜送上来。”
不久，鸣仙房内便有小厮丫鬟鱼贯而入，一道道珍馐美味被呈了上来，桌子最正中还摆着一个小碳炉，七娘亲自端来一个青玉般的深盘，放了上去。
看着倒是别致，“七娘，我们今天吃火锅？”
七娘回头笑看着她，美目中似有潋滟水波，“公主且看。”说着，便打开了盘盖。
盘中竟似有一个小小的清凉世界！
一汪碧绿池水之上，烟雾缭绕，水中荷叶似乎是竖起来的豌豆苗，一朵朵晶莹无瑕的荷花花苞点缀其间，随着温度的逐渐升高，莲花不仅慢慢染上了虾粉色，还一点点地展开，犹如真正的莲花在顷刻间绚烂绽放。
“啊！这是什么？”姜小满惊奇道。
七娘掩嘴轻笑，“公主，这是黑虎虾。”
“这真是神乎其技。”姜小满由衷赞美道。这虾肉熟透紧缩的程度，需要和荷花开放的角度匹配，恐怕只这一道菜，便需要无数次试验。
鸣仙像是见惯了七娘的巧思，只支着下巴，等着虾肉熟透，任热乎乎的水汽扑到脸上，“七娘，这是夏天的新品吧？”
姜小满下意识扫了两人一眼，只见他们相处轻松家常，毫无暧昧，似乎并不像墨棠怀疑的那样。
“臭小子，就你机灵。”七娘啐了他一口，笑着给姜小满舀了一朵虾肉荷花，众人也皆试了味道，发现果然入口鲜甜爽滑，吃完后，舌尖还留有淡淡的荷香味。
这道清淡的菜吃完后更让人食指大动，姜小满将一桌子菜全都试过一轮，方才停箸，“七娘，你这些菜做得太棒了，我看比很多酒家的味道都好，都要有新意呢。”
听她这话，七娘倒没谦虚，反而点点头，“正该如此，我本来也想和他们争一争。”
“哦？”陆昭明认真问道，“七娘也要开酒楼？”
七娘正给姜小满装汤，闻言抬起头，“不行吗？还是你陆公子怕我抢了陆记的生意？”
陆昭明一哂，似乎并不把她的针锋相对当真，“当然不是，卧雪城是往来商贸之地，这里的酒家再多，对我陆记的影响也不大。况且，七娘是女中豪杰，若你要在餐饮界立足，只怕真能搅搅卧雪城这一摊死水，我陆某自然是无任欢迎。若有要我帮忙的，不论请人还是铺面，只管开口便是。”
“好，有你这句话，也算聂三爷没认错人。”
七娘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举到面前，“不过，铺面就不用了，若我要做，就这两间已经绰绰有余了。”
姜小满十分诧异，“你要关了醉春楼？”
“我开这醉春楼时原非只为我一人，那时总有些烂漫想法，以为自己若能将这个行当经营起来，不单为自己谋个前程，也能庇护各位姐妹少遭些罪。”七娘喝了口酒，轻轻放下杯子，“只是现下舍弟谢琅也大了，现在很多时候，连忠伯也说他不得，我没理由干这一行到老，就算我翻不了身了，也得替他想想。”
“这件事还不知几时才能实现，也只在这说说便罢，总之，也不急在一时，楼里的人，总要安顿好才行。”
姜小满望着她苦涩的笑容出神，只觉得这七娘不知经历过多少苦楚非议，却仍汲汲追求着新生。只是，若要关闭青楼，她似乎更没理由买凶掳人，不禁暗道，或许那些失踪女子真与她无关，当下便举起杯，“七娘说得好，就让我们祝七娘的酒家客似云来，驰名天下！”
碰了杯，姜小满嘬了今天第一口杯酒，却被辣得呛着。
“公主不能饮酒，下次便以茶代酒吧。”
姜小满听得七娘声音柔和，抚背的动作温柔舒缓，心中一动，又咳了两下，便强压下喉咙的痒意，不禁真心道，“要是到时候我还在这卧雪城，可一定要叫我凑凑热闹！”
原以为公主只是说说场面话，不意她真的对自己毫不嫌弃，七娘怔了一瞬，双目微红，“好，这一天不会很远的，我喜欢做新菜，短短人生，求的就是个变化，一成不变的日子我也算是受够了。”
另一边的鸣仙却站起身，慢慢踱步到窗边琴架旁坐下。
看他神色黯然，姜小满这才发觉，从七娘说到酒楼以后，他已经好一阵没说话了。
鸣仙素手一抹，琴音便如纷纷细雨滴在老旧屋檐，一点一滴，斑驳出一片时间的痕迹，和着琴声，他口中轻唱词句: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
待听清了词，陆昭明拿着酒杯的手一抖，湿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