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蹲在一旁,窸窸窣窣不知在捣鼓什么,她的身量不高不低,蹲下身看着却是小小一团,下摆浅色裙角委地,沾上了潮湿的春泥。
定睛一看,原来她也找了根树枝,在沙面上对着竹影,参参差差地描画出许多竹叶来,像是稚童描红。由于勾画得太仔细,夕阳的角度已经变换,影子和有些地方的线条已经有些分离,像木刻印制的书上脱了版的画。
冷不防碰见她抬头望了过来,朝他兴奋招手,“诶,林待诏,你看我画得怎么样?”
又是一副热络的样子。
许是刚才跑得太远,少女的粉腮上还有未退的红潮,莫名让他想起上次,她那半真半假的嗔怒,他一时搞不清她的目的——只是依样画葫芦,也值得她这样兴高采烈?
林他的视线移到竹林中,良久,到底出声指点:
“不必对着勾。”
“世间物象皆是虚相,观而后化,便成胸中之竹。”
见他今天总算把她当成个正常人对待,姜小满心下颇有点欣慰,用手上树枝轻点台阶,“林大人的意思是要我自由发挥?”
他一扬眉,没说不,也不说是。
“这样呀”
“那我不画竹子了。”姜小满像是有了什么好主意,又蹲下身,用磨平了头的树枝,环着四周将自己的影子框了出来——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影子。
身躯描好了,再飞速画上两只萌萌眼睛和吐着舌头的嘴,立即成就一只活灵活现的青蛙,这可是她千锤百炼的得意之作!
穿来之前,她是汉语言专业的,实习期间她去的就是一间小出版社,她本来负责新媒体运营这一块,因为简历上说了自己的漫画画得不错,在一个写动物百科的作者要请插画师时,一向很赏识她的总编看过她的画以后便推荐了她去。
原本她就要靠自己的努力,慢慢摆脱窘迫的生活环境了,可造化弄人,偏偏一切都在好起来的时候将她赶了到这个世界
谁知一扭头,便看到林月升正凝视着她的画,脸上还难得露出一丝诧异,又不由暗自好笑,心里那点烦闷一扫而空,“林待诏,我虽画得不如你,但若论对动物的了解我却未必会输,唔,就说你知不知道,青蛙吃虫的时候是睁眼还是闭眼?”
他显然不信,只略偏过头,错开一步踏上石子路,被碾过的竹叶传来细碎的响声,“虾蟆捕食不过瞬息之间,怎能看清?”
寻常画师或擅侍女花鸟,或擅亭榭山水,他却是诸样皆善,翰林图画院中的各色奇珍异兽他早已烂熟于胸,他若总结不出来的,旁人就更不可能知道。
姜小满只在脑中思索如何将那些科普用语转化过来,“从前我看过一位大儒写的杂记,里面提到:青蛙口中津液甚为粘稠,可助捕虫,但食物难以下咽,其食虫先以舌卷之入腹,其时,蛙目必合,盖因其目与口之间仅隔薄皮,目闭之缩力,则若人以手推物,实乃造物之妙也!”
那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大学的生物学教授,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被称为大儒也没错吧?
林月升一开始只当她胡言乱语,却不料越听却越是离奇,总算回过身来,“不知这位大儒是谁?他又是如何得知蛙目与口之间仅隔薄皮?”
“那本书年代久远,作者佚失,不提也罢,不过他却是以解剖之学了解到动物的身体结构。里面还提到:青蛙不以口唇而以皮肤呼吸;骆驼之所以不惧沙尘,盖因其鼻内孔洞可自由伸缩,诸般神奇,不一而足,若林待诏感兴趣,我可以回去找找。”
找是肯定找不到了,但为了和他套近乎,她可以凭印象写出一些来,只是还未等林月升回答,远远便传来了姜吉的声音。
她突然有点偷—情就快被抓包的错觉。
可能这就是在酒店包间里,等着门被砸开的心情——只想鸵鸟地藏进衣柜里。
她急急看了身边的“奸—夫”一眼,却见他依旧是令人艳羡地气定神闲。
这么显眼的大活人,藏是藏不住了
况且,她总不能告诉他:“我这皇弟占有欲十分之强,是虐文的骨灰级撒狗血爱好者,若看见咱们在这私相授受,只怕他会从忠犬进化成病娇,你且速速与我躲起来避避风头!”
听着谈话声越来越近,她的身体比脑子动作更快,脚一伸,地上的青蛙须臾间回归尘土,洁白的羊皮靴子也被扬起的沙尘染得斑驳。刚消灭完罪证,林月升轻轻扫了她一眼,眼神明明还和平常一样无波无澜,姜小满却莫名感觉他身上的气压更低了。
不过一眨眼,几人已经过了洞门。
“阿姐,你怎么在这?”看清她身边站着的是谁,姜吉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姜小满对他的反应心知肚明,只好呵呵一笑:“我走岔了,刚想着再原路走回去。你们怎么过来了?”
“是吗?”
姜吉再走前两步,直走到两人之间,才细细打量着林月升,“林公子不是还要画什么游春图吗?怎么得空出来闲逛?”
林月升像是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刻意挑衅,语气平常,“在下原本是看这里安静,只是没想到”说着,他轻轻巧巧地扫视了一圈,似在控诉这群人扰了他的清净。
姜吉一向觉得此人就是个蛊惑皇帝的佞臣,明明和男人不清不楚,却偏偏还要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早有传闻,几位姑姑已秘密将他收为入幕之宾,简直是有辱皇家脸面。这样的人,若不是得了父皇的指示,早在望兴宫就该结果了他,哪轮得到他在皇姐面前卖乖。
想着,姜吉转过头,问起了另一位当事人,“姐姐,我们可在茶室等你好久,你和林公子在说什么有趣的?”
他身量很高,此时半垂着眉眼看她,唇角带上一点宠溺的笑意,像是在诱惑着她乖乖认错,她莫名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姜小满下意识开口,“没什么,我走错路而已。”
“令姐”
听见林月升的声音,她一下警觉起来,却见他神色淡淡,“何止是走错路,刚才还和在下讨论画理。”说着,他用树枝朝姜吉的脚边一指,“唔,就是此处,刚刚令姐的大作就在此处,可惜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大概是不舍得给旁人欣赏吧。”
这一番话,让姜小满对这个林月升有了新的认识,原来他不单面瘫、高傲,还睚眦必报!
不出所料,姜吉随着他手指向的地方一看,果然模模糊糊看到些许笔画,眼神几经变幻,竟然慢慢变得阴鸷起来。
不行不行,这傻孩子太容易带歪了。
她仿佛看到姜吉人物面板上的邪恶值在暴涨,小说中段那些关于捆纟邦,囚禁的情节紧箍咒似地钻进她脑瓜子乱窜。
要赶快净化他的心灵!
“没错,刚才我见林公子画得有趣,突然想起了咱们小时候,我们在湖边拿石子涂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吗?”姜小满用力在回忆里搜寻着他们美好的场景。
姜吉一怔,缓缓回过头来,低低道:“我记得。”
“你还记得,当时我们的暗号是什么吗?”说着,她抓住他的袖子轻轻扯了扯,问着自己也只是隐约记得,却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原身的确有些记忆片段残留在这具身体中,且都是一些最重要的事,譬如术法、骑马等技能以及一些重要的人,但那些记忆不成体系,只是为了防止她被别人识破,正如此时这种情况。
不过转眼间,姜吉的表情又开始松动起来。
当然记得皇姐是小鸟,他是老鹰,皇姐说过,如果能飞,就一定要飞出宫墙去,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到边疆,心里却只想早点回来保护她。
看着眼前少年迅速枯萎,又迅速抽出嫩芽,姜小满总算松了一口气。生怕他再想起别的什么问题,连忙问慧果,“大师,你们刚才不是在品茗吗?怎么一下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