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曰大篆 秦国史籀文之正统写法
二曰小篆 秦官府战国时期对史籀文的实用写法,相对简约
三曰刻符 刀刻竹简的书法
四曰虫书 也称鸟书,诸多好古人士写信的一种书法
五曰摹印 各国官印的刻划书法
六曰署书 各国官府公文书法,相对规整,并配特殊印记
七曰殳书 各国刻在兵器上的文字书法,笔画相对简约
八曰隶书 各国官府文书吏员的快捷书法——佐隶之书
反复思谋,程邈拟定了一个书同文方略,呈给了李斯。
程邈的方略是:小篆为本,隶书为辅;其余各书,民人自便。程邈对李斯的说明是:“小篆为公文,为书文,为契约文,效用在便于确认。隶书为辅,效用在快捷便事。民人士子人各互书,当许其各有好恶,听任自便。”
“好!老夫认同!”李斯欣然拍案。
三日之后,程邈方略呈到了皇帝案头。
由于嬴政皇帝对书法不甚了了,李斯亲自带着程邈觐见了皇帝,做了一番备细说明。皇帝听得兴致勃勃,问程邈何以实施,程邈禀报说:“小篆乃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臣拟请丞相、奉常、太仆三人大笔,各作一篇颁行天下,以为规范,如同度量衡之法定器量;可否,陛下定夺。”始皇帝立即欣然拍案:“好!届时多刻一幅,朕挂在书房,好好揣摩,也学他一手书法。”李斯与程邈不禁大笑起来。程邈又禀报说:“隶书创制,臣要特请一人襄助,敢请陛下允准。”始皇帝笑云:“延揽书家,本是御史职责所在,还要朕说话吗?”程邈说:“此人才具赫赫,只秉性乖张,对秦政多有非议,故此先行禀报。”始皇帝一阵大笑:“骂几句秦政,有何要紧了;只要他愿为天下做事,朕亲自见他,听他骂又有何妨?”
程邈感奋无以复加,立即启程北上了。
红日腾上了涿鹿山峰峦,王次仲师徒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晨书。
山崖下,一个壮实的少年一边费力搅着石坑里的红色物事,一边高喊:“老师,朱墨好了——”山崖旁的小道上,走来了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轻健。老人大步走到石坑前,竹杖在大石“啪嗒”一磕,手中竹杖陡然一变,杖头鬃毛劲直飘飞,几类长大的马尾散开空中。看了看石坑中亮汪汪的汁液,老人嘉许点头:“小子有长进,墨色正了。”又抬头看看颇为光洁的玉白石崖:“小子石工本事尚可,没白费工夫,石崖打磨得好。”少年高声笑道:“老师奇文留天下,能没有一方好山?”一边说一边搬来一只陶盆,利落地用大木勺将石坑中物事舀满了一盆,快步端到了山崖旁的木架下,又摇晃敲打了一阵丈余高的木架,转身一拱手道:“老师,梯架稳当无误。”老人一点头,杖头伸入石坑,劲直飘飞的散乱鬃毛立即团成了一个油亮鼓荡的红包。趁势一提一甩,老人大步走到了山崖下。少年兴冲冲道:“老师,今日写甚?”老人道:“小子想学甚?”“八分书!”少年毫不犹豫。老人一笑:“也好,今日八分书,留给天下一篇檄文。”
少年顶起陶盆。老人走上了梯架。长大沉重的竹竿大笔伸出,平稳得没有一丝晃动。老人大笔在玉白石崖上横空一划,一道平直舒展的朱红色立即在石崖展开。崖下少年一声高喊:“燕头雉尾!简略径直,八分即止。好!”架上老人不说话,又奋力划得一笔,长大的竹杖笔头又伸到少年头顶的陶盆中吸墨。老人抬笔,少年飞步取墨,顶来陶盆在木架下等候。如此大笔纵横间歇,堪堪两个时辰,老人才下了木架。
“秦为无道,虎狼残苛,毁弃书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长。”
少年高声念诵一遍,跳脚拍掌欢呼起来:“老师万岁!大文万岁——”
“万岁?只怕老夫也是第二个程邈。”老人惨淡一笑。
“老师!这篇石崖文定会传遍天下,得取个名字。”少年兴致勃勃。
“小子且说,何以能传遍天下?”
“字好,八分隶书!文好,言天下之不敢言!”
“说得不错,取何名头?”
“王次仲讨秦檄!”
“秦何负天下,得次仲檄文讨之也!”突然,一阵大笑在山谷回荡开来。
“何人!”少年一个箭步,横身山崖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着山道来人。
“次仲兄!程邈来也——”
一个老人丢开了竹杖大笔。一个老人丢开了背上包袱。
两老人几乎同时惊喜地叫喊着,双双扑来,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两人顾不得品评石崖书文,全然忘记了手边笔墨与行头物事,你拉着我、我拉着你抹着老泪兴冲冲去了。及至少年背着包袱抱着大笔,赶回山崖后林间茅屋,两位老人已经坐在大树下大碗开饮了。从正午到暮色,从暮色到月色,从月色到曙色,又从曙色到月色,几是无休止了。日夜唏嘘感慨。第三日暮色时分,大树下的两位老人躺倒了,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与王次仲的结识相交,有着常人难以体会的特异坎坷。
二十余年前,两个人都是年轻的书痴。一场意外相逢,他们结成了意趣相投的挚友。十年之后,在两人相约弃官弃商一同游历,写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时候,程邈突然下狱了。得闻凶信,王次仲没有丝毫犹豫,处置了全部商旅事务,携带着多年积累的千余金赶到下邽,要罄尽全部家财营救程邈。秦国律法之严远过山东,王次仲连番奔波下邽咸阳,不说营救无门,连与程邈见得一面也未能如愿。
最后,王次仲从一个熟识的下邽县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帛。那是程邈留给他的遗言:世无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书尽之日,邈在云端也!捧着那方白帛,王次仲痛不欲生,驱车赶赴云阳国狱之外,烧尽了他与程邈多年写下的三车竹帛,将笔砚墨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实的商社老执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经葬身渭水了。老执事说:“公子纵不为自家性命想,亦当为程邈先生想;先生为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为先生张目?”
大病一场,王次仲终究站起来了。老执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将老执事的孙子收作了学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王次仲离开了沉睡的妻子和儿子,从此遁出尘俗,流进了广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将对秦国暴政的仇恨,写上了万千石崖……
“大梦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国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尘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舍者,你我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过眼云烟耳。”
“兄言差矣!心志恒在,人生岂能两分?”
一番痛饮畅叙,一番沉沉大睡。醒来之后,两位患难重逢的老人却生分了。程邈真诚地笑着,王次仲却冷冷板着脸。程邈反复诉说着自己的下狱不是暴政陷害,而是确实因写字引发出断粮饿死人,毕竟应该有所承担;一命偿一命,况乎饿死三命?磨叨竟日,王次仲郁闷稍减,长吁一声道:“程兄自家业已不恨秦政,夫复何言哉!只说,找老夫何事?”
程邈惊讶笑道:“次仲明知故问,除了你我未了夙愿,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国文字繁杂紊乱,粗野无文,老夫不屑为之耗去白头。”程邈大笑一阵,遂将新朝文字改制的事从头说起。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皇帝与丞相的特殊重视等等,最后直说到始皇帝对王次仲的骂秦说法,末了道:“次仲扪心自问,亘古以来,天下可有如此君王?可有如此宏阔深远之文字改制?你我生于世间,所求者何,不过以书为命耳!今有如此良机,你我可偿夙愿,可建功业,上可对天,下可对地,何为一己之心病,自外于天下文明哉!”
“然则,老夫有个分际。”
“说!你要如何?”
“只做事,不做官,事罢则去。”
程邈大笑一阵道:“兄弟也,我还没说。这件事做完,我还想做官吗?跟你一起,重游四海!你若不放心,我当即辞官,你我一起白身做事。”
“好!程兄此心,解我千愁也!”王次仲大喜过望,立即高喊徒弟收拾行装,转身又笑道,“你老兄还是别忙辞官,官身好做事。人求人者,心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