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邈没有料到,他的出狱比入狱更加不可思议。
十年前,程邈是下邽县丞。其时,秦国开始筹划灭韩之战,选定关中东部官吏最整肃的下邽县以为后援大营所在地。那时,程邈被由县署派入后援大营,职任粮秣司马,专一执掌粮草进出。程邈所以被选中入军,除了军政才干,是因他有一样难得的长处——认字多写字快,且对各国文字与各种书体都能辨认出来。可刚刚入军一月,程邈下狱了。
程邈的罪名,特异得连廷尉府的勘审官也瞪大了老眼——错书地名!
廷尉府勘审官问程邈,错书何字?程邈一笔一画,工整地写下了两个字:宜阳。勘审官端详片刻皱起了眉头:“这有何错?”程邈又提起笔,以独特的书体快速地写下了两个字。勘审官大是惊讶:“这是甚写法?甚字?”程邈说:“这是隶书,还是宜阳两字,是在下的公文写法。”勘审官似乎明白了,板着脸道:“你没写错,可粮秣送错了地方?”程邈点头道:“正是,粮草送到南阳去了,多走了三百余里路,致宜阳驻军断粮旬日,饿毙三人。”勘审官在秦法中反复查找,找不出相关治罪条文。左思右想,勘审官拜谒了专一执掌律法答问的国府法官。法官仆射聚集了全部十名法官,会商半日,最后的答复是:程邈之罪,法无条文,案无先例,得廷尉府酌情处罚。勘审官无奈,报给了老廷尉。老廷尉苦思三日,拟出了一则判罚书令:下邽县丞程邈,不当以非官定书体书写公文,以致大军断粮旬日,饿毙士卒三人,处下狱待决。
宣刑之日,程邈不服,当庭质询老廷尉:“何谓官定书体?秦国有文字以来,国府几曾明定书体写法?遍查官署公文,天下八书皆有,何独以在下写了隶书定罪?”老廷尉素称铁面执法,思忖半日,遂将判罚书中的“非官定书体”字样磨去,改成了“非公认书体”。程邈还是不服,气昂昂辩称:“秦政求实效,有用便得公认;既往隶书,皆得官府认同,我之隶书何以不是公认?”老廷尉左右思忖,最后索性直白判定:“程邈写字,致人错认,故罪。”程邈还是不服:“我没写错,是他认错,我何罪哉!”老廷尉拍案道:“饿毙士卒由你而起,此乃事实!认错者有罪,写字者岂能无罪?先下狱,老夫后报秦王决断。”程邈又气又笑无可奈何,终于被押进了云阳国狱。
临上囚车,程邈高喊了一句:“书文无法!律条无载!程邈无罪!”
秦法素称缜密,以山东六国说法,是凡事皆有法式。可程邈罪案,竟成了无法可依的奇案,一时便在朝野传开。得此缘由,程邈在云阳国狱备受狱吏关照,破例得到一支大笔一坨大墨,破例地可以在墙上写字。如此光阴如白驹过隙,待牢房四面石墙擦洗了数十百次之后,程邈已经忘记了一切,只知道写字,也只会写字了。
程邈没料到自己能出狱,且是皇帝特诏开释,奉常大人亲车来接。
如同云里雾里,当程邈看见满头霜雪的奉常胡毋敬时,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路之上,身居九卿高位的胡毋敬,对程邈礼敬有加,说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事,特意下诏开释的。皇帝说,程邈是才具之士,要为国家做一件大事。程邈已经无心官权之事了,一路没说一句话,木然如同泥雕。到了咸阳,胡毋敬将程邈安置在驿馆最好的庭院,又特意叮嘱了驿馆令几句,这才离开。程邈甚也没想,在那从来没有见过的华贵浴桶里狠狠泡了一个多时辰,便爬上凉爽的竹榻呼呼大睡过去了。
程邈醒过来的时候,驿馆令正惶恐不安地守在榻前。
驿馆令说,他已经睡了五日五夜,没吃没喝没如厕,皇帝都派出太医来守护了。程邈哈哈大笑,太医?老夫?海外奇谈也!笑声尚未落点,外厅走进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手中那只精美的医箱显露着久远的磨拭痕迹,任谁也不会否认他是医者。程邈局促地笑着,接受了老人的诸般检视。老人说,足下心气沉静,幸无大事,只需调养歇息大半年,自当恢复。于是,驿馆令派一精干官仆日夜侍奉,程邈过上了想也不敢想的“大人”日子。然则,真正使程邈清醒过来的是,一月之后的一个黄昏时刻,皇帝的六马高车驶到了驿馆门前。驿馆令疾步匆匆赶来,进门高喊了一声:“皇帝高车来接大人!”那一刻,程邈终于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一句话没说出口,已经号啕大哭起来。
程邈知道,自己的长处终于要派上大用场了。
这是一次最为特异的小朝会,五人身份差异极大。
嬴政在东偏殿廊下亲自迎接,亲自将程邈领进了书房,又亲自介绍了先到的三位:丞相李斯、奉常胡毋敬、中车府令赵高。君臣落座,人各饮了一大碗冰茶,小朝会便告开始了。皇帝未曾开宗明义,先离案起身,对着程邈深深一躬道:“先生错案,政知之晚矣,敢请先生见谅。”程邈大是惶恐,连忙扑拜在地道:“皇帝陛下整饬文字,万世文明功业也!程邈一介小吏,能为我族文明效力,诚三生大幸也,何敢以一己错案而有私怨哉!”皇帝扶起了程邈,转身对旁案录写的尚书高声道:“朕今特诏:任程邈为御史之职,专一监察文字改制事,隶属御史大夫府。”程邈一时老泪纵横,拜谢之际已经哽咽不能成声。
皇帝重新就座,叩着书案开宗明义:“改制文字,书同文,原本乃丞相首倡。今日小朝,专议此事。丞相领国,政事繁剧。为此,文字改制事由丞相总揽决断,以奉常胡毋敬、中车府令赵高、御史程邈三人副之。尤以程邈为专职专事,领文字改制之一应运筹,并统辖经常事务。”四人一齐拱手领命之后,皇帝向李斯一点头,将会商事交给了李斯主持。
“三位都是天下书家,书文异制之害,当有切肤之痛。”
思谋已久的李斯,一开口直奔要害,侃侃直下道:“方今天下,中国文字至少有七种形制,官民写法至少有八种,是谓‘言语异声,文字异制,书体异形’也。言语异声者,世间最难一致之事也。即或官定雅言,亦难一统天下万千百种地方言语。故此,言语一统暂不为论。然则,文字若不能一制,则中国文明将无以融合,无以沟通。文字若同,言语异声则不足以构成沟通之根本障碍。书文交流,有同一法度,有书写实物;人之所想,事之所求,皆有确定描画;如此,诸般沟通便可通畅,中国文明更有同一血脉交融。唯其如此,文字改制势在必然。”
“丞相之论大是!”胡毋敬、程邈异口同声,赵高红着脸连连点头。
“文字改制,三大方阵。”李斯开始了具体部署,“其一,核定七国文字总量,一一确定每个字是否进入新制文字。此间尺度,需慎重考量。其二,确定一国文字为基准,统一改制其余六国文字。此间之轴心,在于是否以秦国文字为本。陛下之意,无论以何国文字为准,必得使天下人心服。为此,须考量诸多方面。”
“正是此理。”嬴政道,“秦人蛮夷,文明个样子出来,教天下人看。”
一言落点,在座四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改制文字,不求以秦国文字为根本。皇帝的胸襟,无疑使这四位大书家感佩不已。李斯楚人,程邈韩人,赵高赵人,胡毋敬齐人,没有一个是老秦人。然则,谁也没有对皇帝的说法有丝毫的不认同。在多少年的风雨中,他们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的血肉性命,乃至整个家族部族的命运都融汇进了秦国,没有一个人不以为自己是这个质朴硬朗的西部大国的子民。而今天下一统,皇帝的这句秦人话语,倒是分外有亲切感。
“其三,确定一种清晰无误之书体,使任何字,都能看清间架笔画。”李斯继续着改制部署,“这是说,人可以不认识这个字,然一定能看清这个字!程邈当年获罪,正是字有连笔,大形相近,以致被辎重营将军将宜阳错认为南阳。此点于公文尤为重要,然于书文传播、商旅账务、民众生计等,亦同样重要。”
“如此三事,件件至大,须得有个分工领事。”胡毋敬说话了。
“我意,三件大事实为两面,前两件一面,后一件一面。”李斯笑道,“奉常胡大人执掌举国文事,可领前两事;中车令赵高、御史程邈,可领书同文一事。诸般实施,一体由程邈执掌。凡事不能决者,到丞相府会商方略,而后报陛下定夺。”
“最大书家是丞相。”赵高猛然插了一句,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中车令之书,亦工稳严谨也。”胡毋敬破例赞赏了赵高一句。
小朝会之后,胡毋敬的奉常府立即忙碌了起来。
两件事各有繁难。全面勘定七国文字,相互参补,最后确定华夏总字数。这件事的难处,在数量大,活路细,稍不留神便会有脱漏。胡毋敬兼领太史令,几乎熟悉所有的才具文吏,当即从下辖各府遴选出一百三十余人,组成了一个堪称庞大的机构——勘字署,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劳作。
确定文字基准,难处则在于梳理文字的历史脉络,参以现行七种文字各自的数量多寡、表意丰薄、形制繁简、书写是否清晰等方面,最终方能确定。这件事,实际是一项浩繁的文字考据工程,比勘字更见治学功底。反复思忖,胡毋敬从博士学宫遴选出了六位儒家博士,自己亲自主持,立了个名目——文字春秋署,博士们一口声喝彩。毕竟,战国诸子百家,论治学,还得说儒家功力深厚。
一个月后,六位博士一致认为:华夏文字的正统传承,乃是秦国文字,不是山东六国文字。胡毋敬大是惊喜,却丝毫未显形色,反倒是黑着脸道:“文字基准,要服天下之口。诸位且说,其理何在?”这六位博士是李克、伏胜、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后四人,后来成为西汉初的“商山四皓”。六人皆不善言谈论战,学问扎实,在博士中别具一格,治学正当其任。六博士人各阐发论据,整整说了两日。六博士论证被全数整理出来后,胡毋敬参以自家见解,写成了长长的一卷《华夏文字流变考》,这才来到丞相府。
李斯浏览一遍,不禁拍案感喟:“中国正字,居然在秦,天意也!”
“若以秦文字为准,表意缺憾能否弥补?”
嬴政皇帝备细看完了《华夏文字流变考》,又听完了胡毋敬与六博士的禀报,第一句话不遮不掩直奔要害:“若天下士人文不能表意,秦字岂非遗祸天下哉!”
“陛下毋忧,断无此理。”胡毋敬慷慨道,“六国新造文字而秦国文字所无者,勘字署业已一一列出,全数补入秦文字。经勘字署反复计数勘合,七国文字情形是:魏国常用字两千一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六千一百余;赵国常用字一千三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三百余;韩国常用字两千一百六十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三千九百余;燕国常用字一千八百多个,总共有字一万八千余个;楚国常用字一千九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余个;齐国常用字两千一百余个,总共有字两万一千余个。”
“秦国如何?”
“经勘字署详查:自商君变法之后,秦字亦渐渐增多,常用字增至一千三百五十个上下,总共有字一万一千六百六十二个。”
“秦无他有之新字,大体几多?”
“合六国新字,总计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余个。”
“两方互补,华夏文字总计近三万。”博士夏黄公补充。
“书文表意,足堪天地四海之宏论也!”博士李克奋然呼应。
“好!以秦补新,定为天下一统文字,既承文明大统,又保文明创新。如此,不失为最佳应对。”皇帝拍案决断,显然很是高兴,“然则,秦字形制繁复,六国文字简约。繁简失衡,必不能流传久远。此间要害,是要创制出一种新书体,不致多生歧义。否则,依然无法通用。”
“陛下明断!”胡毋敬与博士们异口同声。
文字基准一定,程邈顿时吃重了。
文字改制,要害是书同文。何谓书同文?就是要给所有的字,确定一个统一明晰的写法,以利辨认。程邈狱中十年,潜心写字,消磨之余也从自身坎坷中悟透了其中奥秘。大凡天下文字,难写不打紧,关键是要好认;好认的关键,是要有统一的公认的写法;只要写法有公认法度,再难认的字,也会有确定不移的所指。届时,除非你不认识那个字,便只有写错的字,而没有认错的字。
譬如那个“南阳”与“宜阳”,假如有官定写法,何至将军错认?
自春秋战国以来,天下书写形式,各以方便为要,生成了八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