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末,晴了许久的天忽而堆积起浓云,京城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将京都四处都染成白茫茫一片。
寒风一吹,雪絮飘飞,在家家户户都燃起的炭火中,在街头巷尾响起的鞭炮声中,晃眼就到除夕。
太师府银装素裹,不止青墙黛瓦上积着雪,连着那垂在湖畔枯槁的柳枝都挂着一串雪,
才扫过的路又被鹅毛大雪铺了厚厚一层,冷冽的寒风刮得人脸疼。
因为太师府亦在除夕宫宴的名单上,所以,本该在院子准备用膳的众人都攒聚在前院大厅,相互叮嘱着,而江岁华因为撷芳院离得远,中间必要穿过花园,雪地难行所以来得最迟。她肩披银白色翠纹织锦披风,油光水滑的白狐围脖,内里是一件淡青色绣梨花的的斜襟长袄,配藕粉花鸟枇杷百蝶下裙,中规中矩,既不惹眼也不失体面。
“给叔祖母叔祖父请安。”江岁华抱着两只锦匣朝厅中两位头发花白的长辈行礼。
太夫人穿了身褐色缎面寿字纹的对襟窄袖长袄,外罩一件裹着狐狸毛的半袖披风,配着穿宝石珠子的抹额,威严又贵气。
她先是扫了眼江岁华的衣衫首饰见并无差错才点了点头,对这个懂事儿的姑娘,她是极喜欢的,尤其是从上次霍重九请她和太师书信给老家,要为这丫头开宗祠入族谱开始,太夫人便将她当成了太师府的亲姑娘来对待。
“你身边伺候的丫头呢?怎么也没带来?”注意到江岁华身边并无侍女,太夫人关切问道。
江岁华将怀中两只锦匣搂紧了些,今日宫宴有大事发生,虽不知准备了什么手段来对付她,但总归是要从她或者她身边的人下手,云蝉率性单纯胸无城府,今夜去了只怕是要吃亏,所以,她借口将人留了下来。
“她昨夜吃伤了东西,这会儿还不能下床,所以晚辈就让她在院子里歇息着。”
太夫人了然地点点头,撷芳院原本是有两个丫头,兰芷上个月便被太夫人打发回浙东府去了,剩下一个又生了病,也确实没有办法。
但这雪天路滑,她又抱着要送给贵妃的礼物,只怕摔跤,于是太夫人抬手一指,便将霍如云身边的另一个丫头朗星临时拨给了她使唤。
霍如云见自己身边的丫头被分走一个,不悦地撇了撇嘴,朝江岁华瞪了一眼。
往年出席宫宴太师府都是只带她和哥哥去,重九堂兄因为陪同太子殿下巡盐有功出席宫宴也罢了,偏偏还要带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
一想到年后,江岁华就要和自己一样姓霍,霍如云心里便堵得慌。
“到了宫中,少看少说,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太师一身墨灰色祥云暗纹圆领广袖袍。外搭一件霁蓝的对襟外袍,须发规整,面容沉肃。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由霍太师起头纷纷往外走去。
马车早已备好,一共三辆马车,太师和太夫人共乘,剩下两辆便是霍怀澜和霍重九一起,江岁华与霍如云一起。江岁华最后看了一眼太师府巍峨的牌匾,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初次入京的那天,一晃眼她在太师府住了四月有余,她做陈阿满,也做了四月有余。
上了马车,她放下车帘,紧张、怅然、兴奋无数种情绪从心底涌上,随着车轮滚动,却都消散了。
“小家子气就是小家子气,出个门都要左顾右盼的,与其张望个没完,不如好生瞧瞧自己身上的衣物有无纰漏,要是再出岔子,连累的可是整个太师府。”霍如云理了理裙摆,语气不善地提醒道。
江岁华抬眼看向霍如云,少女素日爱穿些俏皮颜色的衣裳,今日参加宫宴搭的是桃红的上袄配鹅黄的下裙,中间是一件乳白的对襟比甲,盘成单髻的发丝插着珍珠发饰和藕粉色的绢花,活像是春日里舒展的桃花,虽皱着眉,却刁蛮得别有一番风味。
她的提醒江岁华明白,赏秋会是将军府办的闹了笑话顶多让人议论两句,可今夜去的是宫宴,若出了岔子说得轻些,是年纪还小不懂规矩,说得重些便是太师府教养不好,藐视君王。
这次没有要利用她为自己谋求的夫婿的姐妹,她也细细检查过,衣物上是没有任何错处的。
只是,今夜这场鸿门宴,不是她简单防范便可以防范得了的。
“多谢妹妹提醒。”
似是没想到江岁竟这般好说话,本想给她点颜色瞧瞧的霍如云登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索性收了声不再说话。
一路上,竟是出奇地和谐。
因为路上积雪,马车行进得小心缓慢,平常半个时辰的路程生生多了两刻钟才抵达宫门。
下车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宫门两侧点着数盏明灯,高耸的城墙上同样缀着明灯,明晃晃的烛光照在坚实的城墙上,叫人望而生畏。负责值守宫门的侍卫持刀静立,目不斜视,像是一座座坚实的石像。
宫门内早有内官等候,见了挂着太师府牌子的马车,连忙上来迎人。“太师、太夫人,请随咱家来。”
太师拱手。“多谢内官大人。”
太师和太夫人行在前,霍如云与江岁华跟在后,而霍怀澜与霍重九兄弟二人则在队伍的最末尾。
宫墙内与宫墙外完全是不一样的世界,宫墙外只能看看青灰色的高耸的城墙,而宫墙内却是红墙金瓦,白色的积雪下不时露出明黄色的墙头,在一盏又一盏的琉璃灯盏的照耀下,在无尽的夜色中,折射出令人心惊的美。这是江岁华第一次进宫,她看着这些象征着权利的景色,内心是压抑不住的震撼。
这是江岁华第一次入宫,却不是霍重九第一次入宫。
比起这些景象,霍重九的视线却更愿意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雪不知何时,又落了起来,势头不大,只是飘着些细微的雪沫,在夜幕的衬托下每一粒都显得如此清晰,同理,那些落在她发丝间的雪像是一粒粒细小的珍珠,转瞬化开之后又会有新的覆上。
明明从一开始将她从河边救起来时就已料到会有今日,可当这一日迫近时,他又希望时间再慢一些。他知道,过了今夜,少女便不再是陈阿满,而是芜城贵女江岁华,她大概率不会再叫他兄长,只会冷冰冰地称他作霍三公子。
思及此处,霍重九唇角不自觉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宫墙两侧的宫灯挂得不高,少女的影子被灯烛投在地上拉长,明明他和她相隔甚远,她的影子却离他那么近。
他好似找到了乐趣,每一步都和她的影子嵌套上。
不知不觉间,队伍停了下来。
高悬的灯烛将她的影子照得清晰起来,小小的一团凝聚在她脚下,霍重九才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