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底金漆的牌匾,其下是数根朱漆盼的立柱,嵌着三交六椀状卡子与梅兰竹菊四君子横批小窗的上槛横在中间,隐隐透出殿内明亮的烛光,离门尚且有一段距离,便能感受到殿中溢出的香气和暖意。
负责指引的内官要与殿内值守的内官交接,不多时,殿内便有内官出来,笑盈盈地将太师一行请进殿中。
一进殿,便是扑面而来的香气,明明门扉大敞,殿中却暖如春昼,源源不断的热意很快将他们身上的细雪消融,落了座,霍如云便将斗篷取了下来,江岁华也被这殿中过分充足的炭火给热着,也伸手将披风取了下来交由朗星。
直到坐定,江岁华才环视起四周来,殿内分布呈回形,正中最上方摆着金漆雕龙宝座,明黄色的桌椅横在的椅前,便是天子的位置,两侧依次排开。
除了皇子公主外,席次间便是豫国公府,汝南候府,柳尚书府,再有便飞骑大将军府和霍太师府,门第不多,但因为每一家都或多或少带了子女,殿中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太师府作为外臣,与飞骑大将军府一样,都在左右末尾的席位。
豫国公府的主母苗氏,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竟朝她温和地点了点头,江岁华有些意外,上次赏秋会霍如秀落水,郑氏带着他们提前回府,便是这位苗夫人身边的嬷嬷派人送了山参来,还特意嘱咐郑氏要为她也请一次平安脉。
她很确定自己和这位苗夫人从未见过,但她总觉得对方对自己的好似乎并非毫无理由,只是那份理由,她现在还不知晓。
“微臣给太子殿下请安。”不知何时,赵玄已然起身,少年玄衣而立,笑着将行礼的霍太师和太夫人扶起。
“您是本宫的老师,不可行此大礼,近日天寒,老师和师母身子可还好吗?”
太师和太夫人对视一眼,眼底是赞许的笑意。“承蒙殿下关怀,微臣与内子一切都好。”
赵玄在侧,太师府的子弟自然没有坐在座位上的道理,霍如云福了福身,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太子哥哥。”
见她行礼,江岁华垂着颈子也恭恭敬敬地福身。“给太子殿下请安。”
赵玄冲霍如云一笑 ,而后将视线从那客气的少女头顶掠过,“你我是旧相识,不必多礼。”
男人语气含笑,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旧相识这三个字被男人别有深意。这一个半月以来,她忙着绘制给贵妃的百鸟朝凤图,太子冬月托付给她的那副画,她尚未来得及完成,今日出门前,她已嘱托青雁将锦匣并那五百两银票一并交还到福膳楼东家手中,此刻,青雁应该已经将事办妥了。“太子殿下客气,臣女不敢逾矩。”
她总是这样客气,无论是在的曲城还是在京中。
赵玄笑了笑,正欲再与霍重九寒暄一二,却听得内厅响起内官尖细的嗓音。
“皇上驾到,淑贵妃娘娘驾到,三皇子殿下驾到——”
穿着清一色的梅花红袄裙装的宫女鱼贯而入,在金漆雕龙的椅后站定,紧随其后的男子一身明黄色圆领广袖袍,曲脚乌纱帽的上盘踞着两只金龙,身形高大,举手投足自带威严。
殿内诸人齐齐行礼。“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三皇子殿下安。”
“今日是除夕,不必拘礼,都起来吧。”赵承渊摆手免礼。
“本宫方才过来时见外头还飘着雪,天寒地冻,诸位远道而来实是辛苦。”
江岁华才起身落座,就听得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循声望去,开口说话的女人坐在天子右侧,唇若含丹,眉如描翠,丝毫不见岁月痕迹,三皇子立在她身侧,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姐弟,金凤含珠的步摇,通体碧绿的翡翠耳坠,在正红色百蝶穿花牡丹暗纹的衣裙外罩着的是一件墨色的狐皮,恍若神妃仙子。
“娘娘客气,娘娘如今怀有身孕,乃是大庆的有功之人,臣等能有幸入宫与陛下娘娘团聚守岁,是微臣之福。”
说话的男人面容端正,体态稍显臃肿,却不失和蔼,想来便是传闻中的豫国公。
贵妃掩唇一笑。“宫中许久不曾这般热闹,既是团聚守岁,诸位便不必拘束,陛下您说是不是?”
赵承渊本就为贵妃的身孕高兴不已,闻言,俊朗的五官又多了几分笑影。“贵妃说的正是,来人,赐酒。”
赵承渊话音落,即刻便有宫女捧着酒壶从夹道鱼贯而入,随着丝竹乐悠扬响起,歌姬舞女袅袅娜娜地进了殿中,素白的水袖翻飞,红底的裙摆旋动,旋折下腰,勾点蹁跹,好似红蝶纷飞又宛若梅花盛开。酒液从壶口倾泻而出的,带着梅花、松针与竹叶清冽的香气。
江岁华闻了,是在赏秋会那日喝过的酒。不仅要春分桃花蕊上的露珠,夏至荷花蕊上的花粉,霜降时的金钟鸣秋上的白霜,大寒日梅花上的雪,更要在埋在竹丛下整三年才能取出,满京城只贵妃与温氏能酿得此酒。
酒倒是好酒,只是,她不能喝。
“儿臣前些日子在西郊涉猎,偶见一七星梅花鹿,儿臣特此奉献,恭祝父皇母妃大喜。”
三皇子赵容朗声,少年俊俏的眉眼春风得意,他是贵妃亲生的,如今中宫空悬,父皇又对母妃情义深重,早已属意将他的母妃立为继后,现在母后再度怀上龙裔,莫说父皇,便是原本中立的朝臣也多有倾倒之意。
他倒要看看,赵玄没了父皇的宠爱和朝臣的支持,光靠风烛残年的太师和未过而立的少年要如何稳坐太子之位。
赵承渊见他这样懂事,笑道。“你倒是有心,知道讨你母妃欢心。”
“儿臣所有,都是母妃与父皇赐予,儿臣感念父皇母妃恩情。”
赵容说罢,朝赵玄瞥了一眼,眼神中满是讥诮和挑衅。
赵玄恍若未察,也站起身来。
“贵妃娘娘大喜,儿臣也备了一份薄礼,这块龟背玉石玉质通透、浑若天成,触手生温,即便是冬日触抚也不凉手,特此进献给贵妃娘娘,望贵妃娘娘永葆青春,为父皇平安诞育皇子。”
太子挥手,飞鹮便将盖着红绸的托盘递到了内官手中,在场谁不知太子与贵妃势同水火,贵妃这一胎更是极有可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可太子竟如此镇定,倒是令人意外。
贵妃伸手拂过那只龟背玉石,笑靥明媚。
“太子殿下有心,本宫很喜欢。只是这生儿生女是天注定,哪里一定是个皇子呢?本宫倒盼着是位公主,和姝儿一般的聪慧可爱。”
“皇子和公主都好。”
赵承渊视线停留在赵玄身上,不知是烛火太晃眼还是酒意上头,赵承渊看着看着竟有一瞬间的恍惚,站在他左侧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皇后尚在,少年一身玄衣,看向他时漂亮的眉眼总是带着好奇和不解,十几年光阴如梭,当年半人高的孩提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一个半月,他满心满眼牵挂着贵妃,的确是忽视了太子,赵承渊定有些愧疚。
“近来天气寒凉,你在太子府中要格外注意保暖,上回在信州府受的伤可养好了?”
“多谢父皇挂心,有太医悉心养治,儿臣已无大碍。”这句关心若是在一个半月之前从父皇口中说出,或许赵玄还会有几分触动,但现在,赵玄只觉讽刺。
“说起来穿衣吃饭这些琐事虽有下人们照料,可最要紧的是有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陪着,太子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朝中若是有中意的姑娘,尽管同本宫与你父皇开口。”
贵妃捏着帕子,护甲上嵌着的螺钿闪耀着曜目的色彩。
赵承渊闻言更觉愧疚,太子已满二十,是所有皇子中年岁最长的,偌大的东宫却没有太子妃打理,的确不像话,这些本该是皇后操办,只是皇后去得早,他也不曾上心,贵妃不提,他都疏忽了。
“贵妃说得不错,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一时间在座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太子身上,太子身为储君,太子妃人选必得是出身高贵家世显赫之女,又须才貌双全品行和婉。放眼京中,符合标准的姑娘倒是不少,光是这除夕宫宴上跟着出席的便有好几位名门贵女,只是可堪选择的却少之又少。
柳尚书家和飞骑大将军府背靠三皇子,自然不会容许家族女儿入东宫为妃,豫国公府和汝南候府的素来不参党争,盘算下来,倒只有太师府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