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岁华闻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瘦削的指节毫无血色。“怕。”
死？她当然怕死。
“浮萍无根尚有水面相依相靠，纸鸢高悬却有游丝一线牵扯，我当然怕死，可我更怕提心吊胆地活着，怕形单形只地活着，怕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我必须进京。”
自从阿娘去世，她的记忆中便只有阿爹的身影，他会教她读书认字、教她辨认虫鱼鸟兽花花草草的颜色，会在她受欺负时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她，她在父亲的羽翼下安安稳稳地生长了十六年，如今父亲遇险，她又怎能贪图一时的安稳苟且偷生呢？
她虽非智勇双全，但也要奋力一搏。
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
江岁华面色苍白，看上去就像一朵被风雨吹落的梨花，可紧抿的唇角跟坚毅的神色，却又让这份柔弱变得坚韧，似乎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她只会越挫越勇，越是风雨如晦巨浪滔天她越是蓬勃绽放激流勇进。
饶是霍重九，也为她身上的倔强和无限的韧劲儿感到震撼，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少女，良久才开口。
“你既要上京，为今之计只有先随我回霍府，中秋之后，我会上京为明年春闱备考，届时你随我同去。至于江伯父，他暂时不会有事。”
刚才在曲城通判府，她已经想过，刺客口中所说有朝臣受伤，自然不会是随行的萧大将军，她前脚出事后脚曲城前来为长生寺作画的官员便受了伤，思来想去，只会是她的阿爹江和易。既然那一行刺客乐吴通判都知晓官员受伤之事，想必天子也会过问，短时间内，藏在背后想置他父女二人于死地的家伙也能收敛一二。
那人存心要她死，芜城江宅定然有人把守，她暂时回不去。若只身上京，且不说盘缠不够花销，以她不入流的功夫，只怕还没出咸城就已经被人暗中截杀。
霍重九替她安了个义妹的名号，又在吴通判面前露了脸，若是中秋霍夫人寿宴她未曾出席，只怕吴通判怀疑。若只是怀疑便也罢了，怕就怕他跟幕后之人有关联。
到时候不止是她要被赶尽杀绝，只怕霍府也难逃其咎。
她目前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霍重九已经给她选好了。
“那”江岁华虽已接受霍重九的提议，可这毕竟是救命的恩情，她不习惯欠别人的。
霍重九见她咬着唇，眉眼之间似有纠结，朗声笑道。“作为报酬，你替我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贺寿礼。”
贺寿礼？江岁华有些迷茫，毕竟她幼年丧母未曾给女性长辈准备过礼物，更何况是一位世家贵族的主母。
“怎么，很为难？”霍重九眉梢一挑，伸手想将她围脖上不知何时沾的一小片枯叶摘落。
江岁华下意识一躲，左肩不慎重重蹭在马车内壁上，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闷哼出声。“刚才那些人捏你的时候不疼，现在知道疼了？”霍重九摘下那片枯叶扔到车外，语气带着些许戏谑，眼底却还有几分未消的戾气，那几个刺客死得未免太痛快。
“”刚才不是不疼，只是她不能喊疼。
霍重九见她指节捏到泛白，也不继续打趣她，只从身侧描画精致的盒子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来，扔到她怀里。
“喏，敷药。”
说罢男人便叫停了马车，掀开车帘利利索索地下车，走时还不忘将车帘给她掖好。
马车停在风景秀丽的山谷间，此处似乎没有如同曲城般被暴雨洗礼，黄泥的道路只微微湿润，并不粘连鞋底。明媚的阳光从天空倾泻，将四处绵延的草木照得生气盎然。
霍重九坐在路边，正用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团干燥的枯草，轻轻地吹气。不一会，那窝在枯草中心的火星子燃起来，发出阵阵浓烟，霍重九忙将燃起火来的枯草放下，生火添柴捆架子，一气呵成。
江岁华从车上下来时，看见的就是衣着翩翩的贵公子毫无顾忌地坐在石头上亲自烤鱼的场景。
串在木签子上的鱼被烤得微微泛黄，散发出鱼肉特有的鲜味，她走到霍重九身侧好奇地打量着，上一次她在咸城河边见他，他也是坐在草地里烤鱼吃。“你很喜欢吃鱼？”江岁华问。
霍重九侧目看去，先映入眼帘的是嵌在披风边缘白白的狐绒，穿在江岁华身上好似有些长了，一路下马车走过来狐绒扫过泥地，沾了些泥渍，他仰起头，才看见少女瘦削小巧的下颚，漆黑的眼睛正盯着他瞧。
“你猜猜。”
霍重九回答完，却迟迟没能等到回应，他转了转手里的鱼又看向江岁华，却见少女眼中半是犹疑半是浅浅的笑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怎么，我脸上有”他话没说完，就看见手上多了一道黑灰色的污痕。
原来是灰。
想是刚才生火，他怕风吹灭了土坑里的火所以匍匐着身子隔得特别近，没曾想那一阵阵烟熏缭绕的落了一脸的灰。换成是平日他是不在乎这点小事的，可现在被双水灵灵的眼睛瞧着，他倒不得不擦一擦了。
霍重九又抹了把脸，无奈方才手上也沾了木屑和碳灰，擦了几下，非但没擦干净反倒更加狼狈，他擦得认真，还自以为擦干净了冲她露出笑，江岁华在边上瞧着那黢黑的脸颊跟雪白的犬齿，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噗嗤——”
少女笑时眉眼弯弯像一弯弦月，清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叫他不由微微一怔，从河边救她上来之后，她总是心事重重，苍白的脸色不见一丝笑影，即便笑也是淡淡的苦笑，霍重九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
“没良心。”他不自然地将视线从那灿烂的笑容上移开，撇撇嘴怪她。
可话音刚落，一方帕子就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岁华将在曲城买的帕子递到他的手边，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给你。”
霍重九接到手里看了，是一方绣着桂花的帕子，许是在她的袖子里待久了，桂花的气味浅浅的，反倒是血腥味和药粉的香气更重一些。他往脸上一擦，那帕子就被沾得灰扑扑的，这桂花绣得针脚极粗，用在脸上硌人得紧，显然女红并不怎么样。
霍重九将帕子放在掌心，却被江岁华抽了回去。
“我拿去洗洗。”
没给霍重九反应时间，江岁华便已经转身朝着小溪走去。他握了握空落落的掌心，又看看朝远处走去的素白背影，心底没由来一阵气闷。
一条做工不怎么样的帕子也这般小气。
群山环绕的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蜿蜒而过。
江岁华走到溪边，看见红鳐正提着木桶背对着她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还没等江岁华开口，红鳐倒是先一步朝她拱手行礼。“阿满小姐。”
江岁华对红鳐的称谓感到意外，难道她的真实身份霍重九连自己身边的亲信也没有告诉？
“这小溪里也有鱼吗？”江岁华态度十分客气。
红鳐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本是不喜的，可听青雁说她不肯接受公子的好意，此刻又见对方十分有礼，并不高高在上地端架子，红鳐心底难免对她也生出几分好感。
“小姐有所不知，小人在此并非为了捉鱼，是公子担心回去的路上会挨饿，故遣小人去酒楼买些活鱼在路上带着烤来吃，途径水源自然是要放出来换换水，才能活得长久。”
木桶扣着竹篾编的盖，任凭红鳐如何提着木桶在水里起起伏伏，那鱼始终钻不出来。
江岁华看得新奇，走了两步蹲在溪边清洗起帕子来，视线却一直落在木桶上。
“霍三公子倒是喜欢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