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的任性里,终有父母无言的背负。
大理寺卿曲蕤飏的立场,当不是他一个人的立场。他早已过了独自潇洒的年纪,种种犹豫和摇摆皆是出于家族利益的权衡。
只是父亲自以为这是对家族、对女儿最好的选择,女儿却并不认同。
其实曲大人早该顿悟的,曲大小姐早非京都曲府那个他可以随意摆布的闺阁女儿了。
她此刻站在与黎王苏怀岷比肩的位置上,她的意志代表了黎王的意志,她的决心亦是黎王的决心:
“父亲不必求他。”
“黎王若死,女儿亦不会偷生。”
“父亲终是不懂女儿,不懂黎王。世人皆知,黎王可领甘州军南下,以成王败寇的借口成就一番功名。但是殿下没有这样做,殿下选择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以身犯险、孤身北上,与朝中蛇鼠谋皮,为的是什么呢?”
曲大小姐单手遥指,眼中不乏悲愤:
“为的是不重蹈当今的覆辙,为的是不重演人为的灾难,为的是方才在那片竹林中发生过的事情不在大雍的广袤土地上此起彼伏地上演。”
在那片竹林里,在猝不及防间,有多少无辜的流民被炸成了片片血肉,在他们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永远地失去了为此事发声的机会。
东宫现在要对围追曲大小姐的这批流民复刻先前的行动,把事情的真相掩埋在尘土中,可是因为曲大小姐执意混杂在流民的中间,让他无从着手,白白浪费了许多功夫。
“太子视这些人为蝼蚁,黎王却视他们为载舟覆舟之水。”
曲大小姐以蛇鼠比喻东宫,已将脸皮和情义完全撕破,东宫瞠目道:
“倪裳,你所仰仗的也不过就是本宫不舍得杀你!可是他黎王,他在甘州以乾西地宫为坟冢埋葬了北蛮近二十五万大军,难道这就不算杀戮吗?”
曲倪裳在想,如果黎王苏怀岷今日虎落平阳死在了这京都城郊,后世评判他想必会是个阴郁狠辣、性喜杀戮的不臣之人。
他们不会懂得他一意孤行背后所承载的温柔:他敢在外敌的刀尖上行走,杀人力敌毫不手软;但他不愿因为自己的野心让无辜之人染血,让手无缚鸡之辈为此家破人亡。
黎王妃既然还站在这里,便不容许别人说黎王半个不好:
“若不是黎王殿下当即力断诛杀外掳,此刻太子殿下怕是不能在此朝黎王殿下发难了。”
“太子殿下,身为一个储君,您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这些年,您过得有些太好了,荣华等身,富贵迷人,美人在握,竟把您熏陶得如此天真,可笑。”
她说他可笑,便真的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这般肆意的举止,在她与太子过往的相交中似乎不曾有过。
太子与曲大小姐相交十数年,竟觉得今日是他头一次认识曲大小姐。
他只知她聪慧,却不晓她如此伶牙俐齿,他素识她稳重,却不知她何时学会了讽刺,他抬头上望一眼,树影斑驳,人影浮动,心下不觉结了一股怨气,果然是近墨者黑。
太子恨那雷鸣如此无用,领了这些高手,斗了这么长时间,竟还没有把区区一个黎王拿下。
上方不远处适时传来雷鸣一声高呼:
“黎王殿下休走!”
可见那边迟迟未决出高低,太子便不急了,他嗤笑一声,方道:
“倪裳,本宫倒想听你说一说,本宫怎么就天真了?”
东宫想听,曲大小姐何妨一一细数:
“太子自十一岁便替天子祭天,祈祷黎民万福、风调雨顺。后又执掌户部,掌管大雍天下的银钱,何处有花销,何处闹饥荒,本应尽在太子的掌握之中,太子却丝毫不知道黎民疾苦,还借机中饱私囊,致使流民千万。”
太子辩解道:
“天有不测风云,本宫便是天命所归,也无从料知天意。”
曲大小姐当即道:
“数年巡边之责,太子从未履行,太子自不会知晓大雍天下何处容易闹饥荒,何处容易发水难。或如太子殿下所言,天灾实属难料,但太子身为储君,执掌户部,理应以大雍天下安危为己任,若是堤坝修筑稳固、赈灾的银两拨付及时,流民何至于四处求告,拦截官车?”
太子便道:
“户部的银两下去自有该走的程序,山高路远,便是本宫心急如焚,银两也长不了翅膀。”
曲大小姐对东宫的回答显然不满:
“户部的银两没有长翅膀,但这些流民似乎都长了翅膀呢?”
太子神色微凛,道:
“倪裳,你胡说什么?”
曲大小姐索性把话挑得更为明朗些:
“此地距离流民之所千里,这些流民形同恶殍,身无分文,若无助力,试问殿下这些流民是怎么翻山越岭,来到这京都城郊外的呢?”
太子神色一变,他正要反驳,便见流民中有人传递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正朝曲大小姐靠近。
那包袱到了近处,猛然伸展开,曲倪裳吓了一跳才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包袱,而是个脏兮兮已然同灰布衣服融为一体的小孩。
因为饿得狠了,他看上去年岁很小,让曲大小姐完全猜不出他真实的年龄。
他咧嘴同曲大小姐笑,露出一口白牙,才让曲倪裳感受到他这个年岁的孩子该有的生气。
曲倪裳伸手摸摸孩子的脑袋:
“你现在看起来可比方才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多了。”
眼前的人正是刚才偷吃被曲大小姐护在怀里的小孩,方才他眼里唯有食物,此刻才重又有了光亮。
流民们把这个孩子传递到曲大小姐身边的原因是:
“姐姐,我叫阿元,我爹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上过私塾的人,我识得一些字,会说一些官话。”
阿元因为吃了东西,填饱了肚子,如今已经能说完整的话了。
看着他口齿伶俐、头脑清醒的样子,曲倪裳颇为惊喜。
一旁的流民们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竞相说起了话,可惜他们说的话曲大小姐还是一句都听不懂,不过眼下她已经有了个小小译官。
这边阿元正要开口,那边太子却不准备给曲大小姐厘清事情脉络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