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与王谨听的是一头雾水莫名奇妙，可是眼见着只着了一件薄如婵翼的绣花睡裙走进殿内的郭嫔缓缓近前，也只好退了下去。
“谢皇上恩典！”管事太监立即跪谢皇恩，而那名女子依旧不为所动，在众人纷纷侧目低声议论中，她怀里的琵琶悄然滑落，忽地从袖中抽出两柄彩扇，没有乐声相伴，就这样清吟着一首凤阳小调，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玉袖生风，典雅矫健。手中扇子时而合拢握起时而展开。好似笔走游龙巧绘丹青；又似流水行云若龙飞凤舞。一时之间令人目不暇接，彩扇展开飘逸之极若仙若灵，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一个舞动的精灵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若微接过金灿灿的勺子在汤碗里搅动来搅动去，却偏偏没有要喝的意思。
宣德九年腊月初八
“皇上，郭嫔已经在围屋内候着了！”敬事房小太监入内回禀，金英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去，等这笼胭脂做好了，你亲自给各宫的妃嫔送去，还有她，一定要细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朱瞻基在盘中细细查找了一番，轻哼一声，把茶杯重重放在案上，目光炯炯盯着托盘的太监，“少了一个人！”
若微笑颜微绽，拉着湘汀说道：“还是湘汀姐姐对我最好！”
“我若是瑕疵善妒之辈，会容那长宁宫的晴儿吗？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分去皇上一半的宠爱，看着她为皇上诞下皇子，看着她由一个小小的侍女成为皇妃吗？”若微只觉得脊背暗暗发冷，连湘汀都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她可真成了孤掌难鸣。
“皇上……”金英还待再劝，朱瞻基却转移话题，“小善子，还记得那年吗？皇后才十五，在许彬的府上她跳的那只舞吗？朕真想再看一次。可是不管朕怎么求，她都不肯再跳了。真想不到昨儿晚上横空跑出这么一个郭爱来。真像呀！”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湘汀叹了口气，立于下首看着若微将一大碗燕窝粥喝完，偷偷抬眼扫着案上那碗渐渐没了热气儿的虫草炖海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想要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情此景，倒让朱瞻基有些恍惚起来，他怔怔地低声吟诵道：“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皇上！”小太监神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皇……”太监惊讶地结巴起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皇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传旨，册封郭爱为国嫔，赐居长乐宫后苑揽胜斋！”
当她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手提满载红梅的竹篓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却发现天地之间仿佛已经变色。
他仿佛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秦淮河畔大夫第巷子深处，在许彬府上那只飘于池水之上的小船内，有一位佳人也如今天这般，只是她当时是以摇摆不定的小船为舞台，同样一袭碧色衣裙，只是她跳的是汉唐名曲《踏歌》。花间月下碧波之上，裙袂当风，簪花如雨，丁香笑吐娇无限，那日的情景即便是唐代的霓裳羽衣舞也难有她的惊世风采。
朱瞻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开金口道：“让她进来吧。”遂又吩咐金英、王谨，“去给皇后娘娘回个话，说这礼物朕收下了一定妥为保管，等到冬去春来盛夏至的时候，一定为娘娘用此物扇风趋暑。”
乾清宫内朱瞻基品着杯中热茶，敬事房的小太监又呈上了装满绿头牌的后宫侍寝宫妃名录请他择选。
“湘汀，昨晚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去查查她的底细！”若微将碗向前一推，身子有些绵软地靠在椅上，神情凝重带着一点儿孤媚，唇边勾起一丝迷离的浅笑，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醉眼神魂自迷乱，眼前这个女子如同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向自认坐怀不乱在美色面前极有定力的宣德皇上朱瞻基也不禁心神微荡起来。
从腊月初八夜里开始，洋洋洒洒的大雪把京城笼罩在一片莹光润白的琉璃世界中，初九一大早，皇后孙若微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换上一件乳白色锦缎大红绸里的滚毛边斗篷，内穿银白色滚蓝边绣竹叶纹袄和白色绣花棉长裙，松松地挽了一个坠马髻，手提缠丝绕翠的小竹篓就悄悄来到御花园。
“去吧。顺便去坤宁宫跟皇后回禀一声！”朱瞻基站起身向西暖阁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金英，准备香汤，朕要沐浴！”
因为起身太早，整座宫殿似乎还在沉睡当中，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走在整洁如同白缎子一般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小巧的脚印。
泡在汤池之中，被腾腾的热气缭绕着，朱瞻基仿佛睡着了。
于是顷刻间，整座坤宁宫里香气远飘馥郁芬芳。
金英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接语。
“那娘娘又为何伤心？”湘汀真的是糊涂了。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
“皇上！”随侍太监王谨进前回话。
“娘娘！”湘汀又端上一碗燕窝冬笋鸡丝粥。
金英咂着嘴苦着脸点了点头，“那也不是皇后给您起的，是从宫外面传来的，皇后不是说了吗？为了找这些蟋蟀，地方官吏闹的也太不像话了……”
“是！”湘汀面上一派肃然，立即下去照办。
花红柳绿的众妃在皇后的带领下请安行礼高呼万岁，朱瞻基心情甚好，“都平身吧，今儿是家宴，诸位爱妃不必拘礼。”
“是！”
朱瞻基微微拧眉，扫了眼皇后又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女子，心中暗想她虽然勇气可嘉但这个技艺比起当年的若微却是差的太远了。正在暗自思忖，只听见琴弦“呯”地发出断裂的声音，轻微而黯淡，瞬间，那殷红的颜色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虚弱地盛开，宛如一朵幽静的红梅。
“怎么了？”朱瞻基靠在枕上眼皮轻抬。
“母后不冷！”若微用手轻轻抚过女儿的容颜，“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常德公主面上微红，“其实，馨儿早上起来连脸还没洗呢！”
金英用袖子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小声嘟囔着，“皇后是为了皇上好，奴才不为打赏，全心全意都只为了皇上！”
“好，那朕现在就封她为国嫔，如此就合了规矩，可以入选了吧！”皇上脸上的肃然之态忽地退去，消失的无影无踪，面上竟悄悄浮起少有的略显张扬的笑容。
若微伸手将她扶起，“好姐姐，你这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想、为我活，我怎么还会怪你、怨你呢？”
“啊？”金英撇了撇嘴，“哪里像呀？奴才瞅着一点儿都不像。皇上总给自己找借口，一会儿说贤妃的眼睛像皇后，一会儿又说郭嫔的舞姿像皇后，依奴才看，她们谁都不像。”
“好大的胆子！”朱瞻基的声音里不怒不嗔，却透着一种渗出阵阵寒气的凌力。
“想想昨天的事情，毫无先兆的跑出来一个出众的人才。先是露怯在前然后展才在即，顷刻间令全场惊艳，令皇上垂青。想想她昨日的装束，她唱的曲子，诵念的诗词。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伶人和宫女能做的到的。这个人一定对我和皇上年轻时候的事情知之甚深，对皇上的好恶与秉性更是了若指掌，这样的人难道只是为了夺宠吗？”黛眉如画，烟云轻笼，虽然愁丝满布，然而浑身上下却焕发着一种慑人心神的绝世神韵。
“哈哈！”朱瞻基一阵大笑，伸腿一踢，将池中之水撩了金英一身，“平时没见皇后怎么打赏你，今儿倒处处替皇后说起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