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一怔。
飞鱼服、绣春刀……当东方青玄的惯有配置出现在甲一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半点无愧她曾经给他取的外号——机器人。
“还能有什么?”夏初七说起话来,想到让她头痛的甲老板,便又忘记了优雅,嚼着奶酪,又喝了一口汤,然后舒服地将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在椅子上,微阖着眼,由着皇帝为自己按摩肩膀服务,还无奈的一叹,“每日里我就做两件事——自救,救人。”
“爷,我可有长进?”
魏国公府紧跟着也遭了大劫。
“还吃?第几碗了?”
那个时候,躺在花药冰棺里的她,可不就是一只“死马”么?
看他难为情,夏初七逗弄的心思更甚。她低垂着脑袋,狡黠地等着他吃完,又笑问,“喂,你还没有回答呢?我若是不醒,你会怎么样?是真的躺在冰棺与我合葬了事,还是傻兮兮的爬起来,宣太医拿药?”
“那她是谁家姑娘,总可以说吧?”
她说,“哥哥你快看,那树上有鸟窝,我想看看里面的小鸟,哥哥你带我爬上去可好?”
金袖匆匆过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只道,“娘娘,皇太子久候多时了。”
可怜的她,只能隔三差五做些好吃的去养着炔儿的胃,再按时为他检查身子保障他的健康。
可从洪泰朝蹉跎到永禄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闲着,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甲一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甲一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夏初七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口口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再等下去,要是人家姑娘嫁了人,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总不能去帮你抢回来吧?”
但这货依然没有动静,只浅浅皱眉,看着面前六岁的小儿子。
看甲一木头似的,仍是默默不语,夏初七敛了神色,考虑片刻,屏退了金袖等人。
刺挠中,夏初七双颊通红,心脏怦怦乱跳。
“你来了?”夏初七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甲一。
他淡淡道,“罚五百……积分。”
可父亲却拍着母亲的手,面色阴沉的叹息,“这是病糊涂了么?啥时候的老皇历了,还念叨做甚?”
这一阵常听人家说她这儿子血月夜出生,天生的神童,她还不信。
依他的话说,便是“长于妇人之手,将来必失男儿气概。”
这个时辰,赵樽一般在御书房批折子,见大臣,商议国事。但每日过了这个点儿,他都会过来坐坐,陪她说说私房话,聊聊杂事。夏初七习惯了他的生活节奏,也会配合地亲手下厨为做些小点心备着,等他来时,垫巴一下肚子,这也成了他们两个每日必有的“下午茶”,一天中最为休闲的时刻。
夏初七哼一声,横眉斜目,“儿子都还没说借什么东西,你着什么急啊?”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他喃喃的声音,就在耳侧。
甲一为人很闷,今天尤其闷。
“阿七……”
不仅如此,他还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神仙粥补虚劳,壮元阳,益气强志……爷是该多吃几碗的。”
“嗯?”看他执着如此,赵樽黑着脸,“何物?”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讨厌这种论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对待。
六般之药宜陈久。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回眸看向赵樽,恨不得掐死他。炔儿来了,大冬天的这么冷,炔儿还等在园子外头,他两个却在这快活,实在是……不配做爹娘啊。
可夏初七从来不解释。慢慢的,墨家九号——这个皇后娘娘的医药庐,就变成了大晏后宫最神秘的所在。
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常教导他的话。
再回府时,他身边并没有外室妇人,他还是那般日复一日的疼爱着母亲,母亲并不问他什么,微笑的接纳了他,两个人和好如初,像是从来没有过介蒂一般。他的妹妹夏楚,也是在这之后才怀上的。
念及此,甲一头痛不已。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谁是谁,便哼了一声。
“……”
夏初七满意的哼哼一声,“差不多,继续。”说罢她忍不住失笑一声,回头瞄着他,又接着道,“还有啊,你道我为啥天天待在这药庐里,你以为好玩啊?你也不想想,我吃了你几年的喂尸药,这身子不调理,早晚还得变成尸体。还有你,那日在茯百酒里加的药物,你便当真以为没事么?残毒若是不清,早晚你也得变成尸体。”
他怕父亲宠上了外室,慢待了母亲。
阴山之危后,赵樽“故去”。
二人还未出园,一个飘逸俊秀的小男孩儿便在内监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浅眯黑眸,情绪疏离孤高,却无半丝小孩子家应有的稚气与天真。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
夏初七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甲一失态地怔了怔,尴尬的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像是刚回神似的,拱手道,“实不相瞒,娘娘,微臣心里,其实……早已有人了。”
火盆里的炭火配合节奏似的,“噼啪”不停,红红火火的燃烧着,两个人恩爱合美,好一顿折腾,把院子树上的积雪都抖得扑簌簌下落方才作罢。云南初歇了,自是郎情妾意恩爱缠蜷一番,舍不得放开彼此。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哥,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夏初七轻嗔一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打你吗?”
“这姑娘确实也是奇女子了。不过大哥,她已然故去了,你也得试着向前看……你这才三十多岁,总不能,从此就不娶了吧?她便是在天上看着,也不能安心的。”
炔儿绷冷的小脸儿微微化暖,“儿臣只知道,兀良汗的大汗要来大晏。”
“可以。不过弑君之罪……”他拖着嗓子,意有所指的重重捏她单薄的肩膀。
无须解释,无须细说,夏初七也懂得,皇帝陛下又野劲发作了。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郭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独立在后宫且被夏初七命名为“墨家九号”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