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青枫带着她走出了冗长的密道,云笙歌在离开前回了头。昔日繁华的王宫被南蛮摧毁得不成样,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只能落入百人血坑,从恐慌、悲愤到心如死灰,这期间又需要多少人的头颅与热血来付出代价。冰凉的雪土盖住了他们的呼喊和身体,她就站在当年太子站过的地方,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天际的羽箭如雨幕一般,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歇。盛青枫用泥土涂黑了她的脸,又把人塞进黑斗篷里,半拖半拽着抱她上了马。骏马吃痛后奋力朝前奔去,将一切惨败的景象都抛之于后。入目可见,是南蛮在街道上烧杀抢掠,流下的血几乎可以成河,韶安人跪在地上拼命求饶,活得甚至不如一位军官的狗。若非盛青枫买通了城门看守,恐怕他们也是逃不出去的。
云笙歌终于明白自己的国家已经亡了,王室与平民毫无分别,没有人会为韶安君王收尸,任凭他的骨灰飞向远方;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伏曦公主,如今的她惶惶不可终日,和无数难民一样远离都城,苟且偷生。从没有离开过王宫的公主不知逃亡了多少个日夜,满身的疲劳和恐慌彻底击垮了她,她甚至都不知道盛青枫还能带着自己走多远。
南蛮几乎屠杀了一切,又企图在废墟中建立起新的国度,锦乐人称韶安人为北狗,就像他们称对方为南蛮一样。占领了韶安都城后,南蛮天子并没有杀死所有的韶安人,而是让他们全部沦为贱籍,女子变成军妓,男子则变成锦乐人踩在脚下的奴隶。
多么耻辱,这就是灭国。
当听到南蛮口中说的海晏河清,天子一视同仁时,盛青枫还狠狠骂了一声。
“在抢来的地盘上论人人平等,又哪来什么一视同仁?!”
韶安与锦乐烽火连年,如今顶着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可是历史向来由战胜者书写,南蛮的嘴脸,让云笙歌恨极了。
这一路来他们很少休息,经常有同行的韶安人因为忍受不了连月的逃亡和南蛮的打压,想把伏曦公主的身份告知给南蛮。盛青枫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扭头就带她走了另一个方向。
是盛青枫算漏了这一点,他不该觉得所有人都会和他一样从始至终都誓死保护伏曦。如今韶安亡了,公主又算什么?人人平等,大概就体现在此处了。
唯一的作用就是把她卖了能在南蛮面前换得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正因为如此,盛青枫带着她便不能与旁人同行。
不切实际的想法和身份的巨变让云笙歌有着撕裂般的矛盾感,她没有任何退路,一边担心盛青枫会出卖自己,一边又极度害怕失去他。云笙歌完全不敢睡觉,王室花大价钱养出来的金枝玉叶只会让她更厌恶自己,她几乎什么都不会做,盛青枫抛弃她是迟早的事。
在逃亡的过程中早已无法顾忌男女有别,也幸好盛青枫从不会抬头看她,只是戳了戳火堆,轻轻告诉她这里是何地,他们还需走多远。
云笙歌又做了个梦,梦见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母后的歌谣依旧动听,但她跑着跑着,突然山崩地裂,全世界都毁了。
也梦见父王对她说,伏曦,好好活下去。
可是,她该怎么活?
还有太子模样的云落安就站在她身后,伸出手用力推了她一把。
他说,姐姐往前走,别回头。
云笙歌想喊他、告诉他,我会等你,我一定会等你,可她一张嘴,梦就没了。
罢了,到底是南柯一梦,就如韶安一样。云笙歌抹了把泪水,单手撑着脸去看山洞外的雨帘,一晌贪欢终究留不住,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盛青枫同样站在那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或许压根就没睡,他打算等雨停了再上路。
焚轮并没有死,而他们此行便是要去与将军会合。盛青枫以为,任何鼓舞人心的话语都比不上一位真正的公主,纵使边境一角,人活着就总会有希望,将军或许能够因此重夺韶安。也正是这个目标支撑着云笙歌得以走到现在,她不想死,更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盛青枫坐回已经熄灭的火堆旁,他重新打着火想要让山洞里暖一些,可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啪嗒一声,窜出的火舌瞬间映入他的眼底,盛青枫深吸了一口气,火光让他变得急切又激动,等不及要告诉对面:“你听到了吗?外面有号角声。”
号角声便意味着,他们在打仗。
“是韶安人。”盛青枫兴奋极了,当他从火堆中移开目光时,眼角竟泛着红,“公主,韶安人起义了!”
云笙歌听到了,她听到了,有血性的韶安人从屈辱里站了出来,即便一死,也要砸碎这个被侵略的国家。
韶安没有亡!
云笙歌含着泪迟滞了一会,盛青枫仍沉浸在韶安人民拼死抵抗的喜悦中,并未察觉她缓缓走向了洞口。这短短的几步竟花了她好长的时间,她怕韶安烈士等不到她,又怕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总之,云笙歌离外面越近,她听得就越清楚。
天边的火烧云红得灼目,她能够看见吗?壮烈的号角声似乎就在她眼前了。
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满目疮痍的国家,而是数以万计不知名的英雄好汉。
绵延千万里,是他们撑起了韶安的脊梁。
有时候希望真是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当大火燎原后,腐朽便象征着新生。作为韶安最后一位王室,云笙歌的心脏一阵钝痛,她回过头来看着眼前年轻的将军,紧咬着牙问:“强敌当前,韶安能敌否?”
盛青枫回她,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云笙歌突然拔出盛青枫盘在腰间的长剑,剑刃出鞘后熠熠发光,这让她想起了他们的焚轮将军。
“我要你教我兵道,珠钗也能刺中南蛮的眼睛,但那远远不够!若我受险,你就立刻杀了我!”
盛青枫想要拿回剑,“公主……”
云笙歌手起刀落,一剑斩去了自己最珍爱的青丝。其实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的头发早就不漂亮了。亡国公主带着一股即将赴死的悲壮感,真正舍去这些并非是件易事,可她不得不做。犹如当年太子跟随将军出征,泪水与发丝一并落地,她说,我不能死,我要活着看到韶安复兴。
如今揭竿起义者的力量太散,能够带领他们的只有伏曦公主,也只能是伏曦公主。她若倒下,一定不会叫南蛮先抓住她,盛青枫明白,他会带着公主的鲜血奋战到最后的。
盛青枫花了两天时间找来太子曾经穿过的银白盔甲,就像当年一般,也是由他亲手为云落安换上战袍的。如今对象变成云笙歌,盛青枫恍惚间,竟以为自己看到了昔日的太子殿下。
他突然想起来,云落安只长他两岁,却比所有人都要勇敢。盛青枫一边哭一边为云笙歌系好披风,手抖得使不上劲,吐出的字眼微弱又混乱,但她还是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