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已于几天前去了公社党委辞去跃进大队支部书记一职,公社叶书记舍不得向阳走,是个难得的干部,可是又不能耽误人家的前程,临走时说道:以后别忘了我们这块穷地方就行了。向阳鼻子酸酸的,点头应着,叶书记又问道:你走了,荒村谁能接你的班?向阳道:其实原来的大队主任赵忠志有那个能力的,高中生,行事有魄力,不过他现在负责大队砖瓦厂,砖瓦厂也需要他这样的人。叶书记道:除了他呢?向阳道:现任的郭主任也行,能力还不错,不过此人行事有些圆滑。叶书记道:为人圆滑倒也没什么,只要他大事上不违反原则就行。向阳道:这个他倒没有,有点像宋朝的那个姓吕的宰相,大事不糊涂。叶书记道:我们党委再研究研究,你们知青下周回城吧。向阳嗯的应了一声,叶书记又道:下周一在公社礼堂为你们办个欢送仪式,没事你下去联络联络,星期一上午八点,我们会安排人下去通知各知青点的。
一辆半旧的拖拉机停在荒村大队部门前的广场上,知青们早已打好背包行李,虽说是回城到父母身边,也会有一份工作,心里掩饰不住对未来的憧憬,但对于这块生活了五六年的土地,依然有些恋恋不舍,在这里留下过他们的苦涩与甜蜜,泪水与欢笑,毕竟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里,永远带不走,带走的是对这片土地的眷恋,以及淳朴乡风的回忆。胖丫眼里含着泪花,大个子道:怎么?不想走呀。胖丫摇了摇头说道:要永远离开这里了,心里总归有些难过,你不难过呀?大个子道:个把月头里听说我们能够回城,天天盼着这天,有时候睡觉都能笑醒,可今早起来,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向阳道:以后想这儿了,我们可以结伴再回来看看。胖子叹了一声说道:回了城各奔东西,哪有机会聚在一起了,更不要说回这里了。向阳看了看手表,道:七点过几分了,秋菊还不来呀。大个子道:人家不比我们单身滑条的,男人孩子总归有些难舍难分的,要不我去催一下。向阳道:也好,抓紧点,再迟了时间上就赶不上了。
大个子没走多远,便看见秋菊抱着小儿子。王进一手搀着大女儿,一手拎着行李兜子,沿着涧河堆急匆匆走来。王进父母则跟在后面,秋菊两眼红肿,准是一夜未眠,哭了大半夜,此时仍旧眼含泪水,手中的孩子也是哭个不停。王进愁眉苦脸毫无半点开颜,到了拖拉机旁,王进把行李放到车厢里。王妈妈赶上前来,接过秋菊手中的侠子,孩子双手死死抓住秋菊的衣襟,不肯松开,王妈妈哄着他,并掰开他的小手,抱入怀中,孩子转过脸去,望着妈妈大哭,并在奶奶怀里拼命地挣脱。众知青爬进车厢,向阳催促道:秋菊,上车吧。秋菊王进站在车厢后面,两口子四目相对,泪眼婆娑,竟说不出话来,大伙儿也不好相劝。
王进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崭新的丝巾,递给秋菊道:这是我前些日子进城顺便买的,本想等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的,你拿着吧,想我和侠子就拿出来看看。秋菊接过丝巾,泪水簌簌而下,浸湿了丝巾。新任大队支部书记郭爱民带着一帮人拿着锣鼓家伙,走了过来,对王进道:兄弟,行了,他们还要赶到公社参加欢送会呢。胖子把秋菊拉上拖拉机,秋菊哭着对王进道:好好照顾孩子,我一到那边就给你写信。王进哽咽道:你也要保重自己。秋菊含泪点头,并大声对王进身后的两位老人说道:爹爹奶奶,你们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对不住你们了。言罢便跪下身子向二老磕了三个头,众人无不动容。拖拉机缓缓前行,锣鼓声响起,两个孩子哭喊着妈妈的声音被欢送的锣鼓声掩盖,只有王家二老听得心碎。
王进随着欢送的队伍,送到东横河桥,众知青和欢送的人挥手作别。王进拉着拖拉机车厢里秋菊的手小跑几步,终放下手。拖拉机卷起尘土,渐渐地远去。王进站在路上,目送着远去的拖拉机,直至拖拉机消失在路的前头。
曾经欢声笑语的知青宿舍,人去屋空,渐渐的又成了大队里摆放杂物的储存室。大多数人对于知青并没有太多的感情,若干年后,有人回忆起这帮知青。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年城里来了一帮十七八岁的侠子——
忠礼等几位教师晓得今天早上知青走了,只是要上课,并未能参加送行。放中学时,王校长对平时跟王进关系不错的几位老师道:秋菊走了,王进老师心里肯定难过,我们去看看他,早上我特地买了些菜子,宿舍里还有两瓶好酒呢,一并带上。于是王校长忠礼等人拎着酒和菜子来到王家。
王家老两口正在锅屋烧中饭,王进在门口带着两个孩子玩耍,见王校长等人来了,遂起身让于屋内,勤快的女老师将菜子拿到锅上,帮着王妈妈烧饭,王妈妈道:你上堂屋歇着去,我和他爹来拣菜。女老师道:没关系的。一边拣菜一边与王进妈妈攀谈起来。王妈妈叹着气说道:说走就走得了,丢下两个侠子,这下子苦了我们家小二子了,当初晓得她蹲不长久,说死了也不会娶她的。女老师道:她回城后,安顿下来,会考虑两个侠子的。王妈妈道:这是喜话,三天好日子一过,还记得乡下的男人侠子呢?她才二十几岁,找个人又不费劲,唉——女老师劝着王妈妈,王老爹在灶门口烧火,既是在劝老伴,也是在安慰自己:随她去了,我们老公婆个吃些苦,把两个侠子朝前头带带,小二子能考上学校就好了,苦些钱,两个侠子供书上学,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侠子大了,他就享福了。
饭菜烧好了,端上桌子,王进拿了酒杯筷子摆放好,王校长等人劝王进吃两盅,王进坚辞不肯,忠礼道:他心情不好,随他吧。有人劝道:心情不好,弄两盅,什么事都没得了。忠礼道:那有你心宽呀,借酒消愁愁上加愁。王校长道:随他意吧。对王进道:把大爹大奶和两个侠子喊上桌子一起吃。王进道。他们在锅上吃呢。吃酒的杯子斟满了酒,不吃酒的便以开水代酒。吃着饭不再劝王进,而是说着笑话趣事,王进暂时抛开别妻之苦。强装笑脸陪着众同事。
一声雷响,王老爹走到院子心里,看了看天说道:西北角天上来了,乌云陡暗的。遂把院子心里的衣服收回家,有两件递给王进:这是秋菊的汗衣裳,拿回东头房去。王进接过衣裳,这是秋菊昨天晚上洗澡换下的内衣内裤,今天她自己洗了在外面的,王进睹物思人,忽地心下一阵酸楚,差些落下眼泪来,碍于屋里有人,强忍自己,装着若无其事回到位置上。
又是几声雷响,狂风过后大雨如注。王老爹带着两个侠子,坐在西头房门口,望着屋外,说道:这要命的雨,生产队场上一场的麦子呢。忠礼道:雷阵雨,一会儿就过去了。一刻钟工夫,果真雨过天晴,太阳开得烘烘的,王老爹怀里的大孙子挣脱出去,在院子里光着脚踩玩雨水,忽然他惊喊道:妈妈,妈妈。众人以为他是想妈妈喊喊而已,并未当回事,他仍旧喊道:爸爸,妈妈家来了。王进快速走出门外,来到路口,只见秋菊浑身潮湿,光着脚往回跑,王进迎了上去,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秋菊道:我不走了,舍不得你和孩子。王进喜极而泣,两个孩子跑过来抱住秋菊的腿。秋菊道:妈妈不走了,跟妈妈回家。众人皆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四口子。
秋菊上河边码头洗了脚,进房里换了衣服,出来和王校长等人打了招呼,王校长道:肚子饿了吧,坐下来一起吃。秋菊王进坐下,忠礼道:要不要吃杯酒暖暖身子。秋菊说好,王进道:我也吃杯。王老爹赶紧上锅拿了酒杯和筷子递给媳妇,两个孩子缠着秋菊左右,任奶奶怎么哄,就是不肯离开,秋菊道:跟奶奶上锅去,妈不走了,听话。两个孩子半信半疑被奶奶强拉上了锅屋。
王进两口子端起酒杯,敬了众人。王校长道:知青今天不走了?你回来。秋菊道:开过欢送会,就在公社大院食堂吃了便饭,我哪吃得下啊,十一点钟,大伙儿上了长途汽车,车子开了十几米远,我心里实在难过,喊驾驶员开车门,向阳他们极力劝我,我一句话也没听得进去,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夺门跳下车子就直往回跑。女老师道:那你行李呢?秋菊道:忘了,丢在车子上了,里面也就几件换身衣服。忠礼道:下午罚王老师买布做去。女老师道:哪要扯布做呀,直接去县城买成品衣裳,又得体又时髦。王进道:吃过饭真去呢,顺便跟校长请假。秋菊笑道:跟个侠子似的,大沼虾等不得红,下午还下田割麦呢,昨天跟今天上午耽误一天半工分了。众人说说笑笑,把个二斤酒喝得干干净净。吃过中饭,众人离去,生产队长吹着哨子喊上工,秋菊换了做生活的衣裤,拿着镰刀,向道王妈妈几句,王妈妈道:歇天把再去做生活。秋菊道:哪舍得耽误半天工呀。遂上工去了。
两个月后,王进考上了县师范学校,三年后成了公办教师,吃起公家粮,每月都能领到工资。秋菊勤勤恳恳种着队里分给她家的几亩责任田,相夫教子,一家子日子虽不富有,倒也自足幸福。若干年后,一双儿女相继考上了名牌大学,成了村里人羡慕的对象。有一年,向阳召集知青聚会,特地邀请了秋菊,她以一个农村老大妈的身份去了省城,身着朴素的衣衫,可那种幸福自信开朗不输于城里人。有人问她:当年毅然决然地跳下车子留在农村,后悔过吗?秋菊哈哈笑道:我这辈子最正确也是最勇敢的事,就是从车上一跃而下。这些都是后话。
忠志吃过中饭去了砖瓦厂,本想到办公室喝杯茶,听到雷声,看见西北角半边天黑了下来,便赶紧召集工人抢苫砖坯,有些人回生产队割麦子去了,还有些人回家吃饭了,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忠志亲自去了坯场,好在坯场砖坯堆子不多,十几个人很快苫好。一阵狂风过后,豆粒大的雨点儿砸在人身麻撩撩的,众人快速跑到砖窑走道里躲雨。忠志来不及跑到办公室,躲进了厨房间,还没站稳,潘学妹也随后进来,两人脸上净是雨水,学妹递了手巾给忠志,忠志揩了头上及脸上的雨水,学妹则撩起衬衫的衣角,抹去脸上的雨水,忠志无意间瞥见她的肚子,本能的转过身去。
外面雨越下越大,两人共处一室,倒有些尴尬,忠志站在门口,脸朝外望着雨帘。学妹则坐在烧火的凳子上。忠志想着话题,一会儿说道:向阳她们回城了。学妹道:多晚的事?忠志道:早上七点钟,大队敲锣打鼓送到东横河的。学妹道:不晓得她走这么急唉,又没带她吃顿饭,几年来对我们家不错,临走的时候,送都没送,不要人家说我们没情没义的嘛。忠礼道:我也不晓得她们今天走,大队也没有人通知我,我是回家吃饭时听人讲的。学妹道:向支书是个好人。忠志不语,忽然学妹站起来,两脚直跺,右手向后挠着,忠志回头问道:怎么了?学妹道:锅门口有蚂蚁,爬上身了,脊梁后头有蚂蚁,够不着,快帮我看看。说着走到忠志跟前,背朝着亮口,忠志看了一下道:没有蚂蚁。学妹道:在里面呢。掀起衣裳看看。忠志道:这怎么掀呀?学妹道:怕什么,我里面还有背心子呢,快些,痒得难过死了。忠志只好掀起她的衬衫,果见一只蚂蚁顺着她的背心边上爬着呢,忠志用手指捏了,放下她的衬衫。学妹道:现在不痒了,难为你了。忠志见外面雨小了,西边现出了太阳,便走出厨房,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潘学妹一个人站在厨房里,竟有些空落落的,背后被忠志捏过的地方,亦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厨房门口有人走路,学妹这才回过神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