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人闻声出来，只见沟浜西边站着不少人，大伙儿正在议论着什么，忠仁问道：刚才哪个鬼喊的？广后大爷回道：祁顺泰撵着他女人打的。忠仁去了祁家，天色尝未大黑，祁家的路口团着好多人，成美大翠等人端着晚饭碗，或站或蹲在路边，祁家院子心里，小脚奶奶活抖抖地骂着儿子：小祖宗唉，你行行好，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祁顺泰气汹汹地说道：今天非把她一双腿打断了，预备养着她一辈子。小脚奶奶夺去顺泰手里的棍子，道：你做做好事吧。忠仁站在人群旁边，问道：怎么回事？好好的两口子怎么打起架来了。成美道：有人看见史庆兰跟别的男人拱麦棵的，便告给了祁顺泰，祁顺泰拿了根树棍子，去逮了个正着，便一路撵着打回家。大翠道：听说那个男的是十一队的徐光棍，都二汉老头子了，怎么跟他勾搭上的。成美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乌龟对上大田螺各投各的眼，光棍堂浑身油，她也是图他些小钱，再说了，她睡过的男人多着了，也不在乎他一个半个的。忠仁道：饭都塞不住你的嘴。大翠对忠仁道：你是队长，去劝劝人家。成美笑道：队长连这些事都管，你当心她有一天把你勾到手。大翠道：赵队长馋死了嘛，这种女人身子脏死了。成美道：你干净，去勾你。大翠骂道：你瞎嚼蛆，多晚撕烂你的x嘴。忠仁道：正好给你们看看热闹。成美撮哄道：赵队长去调解调解。忠仁道：这种事怎好去劝说呀，我还回去吃晚饭呢，你们噇饱了，看够了热闹了。成美道：到我家吃去。大翠道：正好你家男人不在家，过会儿士英嫂子找来，再到你家吵去。忠仁不睬她们，回家吃晚饭去了。众人见祁家没甚动静，也都略带些失望散去。
一日，忠仁上青沟赶集，在集上碰巧遇上了放鸭子的老徐，忠仁便请他下馆子吃馄饨，两人边吃边闲谈，忠仁问道：现在还放鸭子了？老徐道：两三年不养了，不过今年倒想重操老行当呢。忠仁道：跟生产队集体放养呀？老徐道：自己弄二三百只小鸭放放，你呢？近两年在家干嘛？忠仁道：做个小队长。老徐道：小队长没什么当头的，恼人的主，你不如也弄二三百鸭子放放，官不睬民不扰的。忠仁道：我早就不想当这个队长了。老徐道：你要养的话，过两天我们一起去上岗炕坊里定小鸭，我家你是摸着的，到我家顺便请你喝两盅。两人出了馆子，赶完集各自回家。
晚上，忠仁对赵妈妈等人说道：我想弄二三百只小鸭养养，不想当那个小队长了。赵妈妈道：几百只鸭子呢，食口大。忠仁道：荡里小鱼小虾螺螺多呢，不说二百多只，就是上万只也有得吃的。士英也表示赞同：我早就想叫你弄趟鸭子养养了。忠仁道：我跟老徐说好了，过几天去炕坊里看看。
没多久，忠仁辞去了队长，买回了三百只小鸭，鸭栏棚子搭在大河南上下轮船的墩子上，四五月份外荡正值枯水期，随便一个洼塘里的小鱼小虾，都够小黄胎子吃上三两天。
一天，忠礼放学，家都没拢，径自去了菜园地，外大堆已成雏形，比原先的老堆堤又高又宽了许多，新涧河挑到东横河为止，再往东便是马家荡。荒村大队的北大堆，便是接新涧河南岸堤笔直向东延伸，至砖瓦厂折向北二里远再转向东而去。忠礼长蔬菜的圫便在大堆东拐弯处，荡里一条窄小的田埂道连上圫圩。忠礼经砖瓦厂上北堆，走埂道到了圫上的菜园子，秀萍和她妈妈正在栽大椒茄子等秧苗，秧苗是同老蔡一起去楚州城里某育苗厂买回来的。忠礼接过秀萍妈手中的铁锨，说道：您去歇会儿。
邻圫的老蔡插话道：你把你丈母娘苦伤了呢，栽了一天的秧苗。秀萍妈道：不碍事的，你看我这个老病鬼子的，弯扁担不得折的。秀萍道：你就到棚子里歇息去，顺便看看小昊子醒没醒。忠礼道：小昊子怎么没丢给妈带的？秀萍道：他奶奶家务活没得底，再说了，小昊子要吃奶的，蛮起来奶奶哄不住。忠礼刨塘子，秀萍栽苗，浇水。
忠礼对秀萍说道：跟你说个事，县里教师进修学校要招一批师范生，生源必须是县各个学校的民办教师，我们公社就十几个名额，考上去的要念三年，出来便是公办教师。秀萍道：这是好事呀，别的我也想让你去考大学的。忠礼道：这个比上大学好，考上的话，上学吃饭不要钱，每个月还有补贴，唯一的要求就是毕业后必须回到原地任教。秀萍道：名额有没有你呀？忠礼道：王校长找我谈过了，我们学校两个名额，我和王进，校长替我们报了名了。秀萍道：这个校长人真好，到时候要请人家吃个饭的。忠礼道：那是自然，就是这两个月我要抓紧时间复习的，没得空子来菜园子里做事了，要让你多吃苦了。秀萍道：你就安心复习，这个苦我能吃，实在忙不过来，就叫三爷来帮帮忙。两人干完活，天色已晚，于是收拾了东西，忠礼抱着文昊，秀萍搀扶妈妈一同回家。
忠礼每日上完课，便抽闲补空去复习，晚上一个人在菜园棚子里，点着马灯，背书做题到深夜。
芒种刚过，生产队里开镰割麦子，不想老天作怪两三日连续阴雨，麦子乔头在田里，真正是急煞了庄稼人。队长吴文喜一天几遍往场头田间跑，看着个鬼天气，急得两手直搓。那天早上起来，还是阴雨蒙蒙，吃过中午饭却放起晴来，队长赶快催人上工。所有男女劳力拿着镰刀叉子下田，割的割挑的挑，雨后放晴，天气湿热，人们挥汗如雨，满脸的汗水没工夫用手去揩，任它自然流淌，淌在地上，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汗珠子落地上摔成七八瓣，忙得蛇拱屁眼子没手抓。
赵妈妈烧着晚饭锅，文昊坐在团桶里，着文兰照看，文兰喊道：奶奶。小昊子窝下来了，臭死了。赵妈妈搋了一团草进灶膛，站起来掸去身上的草沫子，去跟文昊换洗尿布。忠礼放学回家，欲去圫上，赵妈妈道：才下过雨的，圫上也没得事，不要去了，粥锅还没透呢，烧火去。忠礼拿了本政治书，去了锅膛门口，边烧火边背书，嘴里念念有词。赵妈妈道：好紧工呀。忠礼道：抽空背背。
天色虽然未晚，不过锅屋里光线较暗，忠礼将书凑近灶膛门口，借着火光，看一句默背一句，塞一团草进灶膛。闭着眼睛背着刚才看过的句子。锅膛里的草烧完了，红色的余光映红了忠礼的脸颊及手中的书，忠礼本能地用右手抓了一把草却将左手中的书本搋进灶膛，余火灼着了他的手，他才反应过来，书本差点被烧着，已经闻到了书被烤脆的味道，慌忙抽回左手，将右手的草塞进去，自己也觉得好笑，赵妈妈在院子心里说道：不要老认着书看，当心粥锅潽得了。忠礼答道：晓得了。一如既往地看书烧火。他看书完全入了神，前头答应着，后脚便把妈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稍会儿，锅井里有水淌到灶膛门旁，心里还想呢：这水从哪儿来的？忽地想起粥锅潽了，慌忙起身，跑到灶台后，只见灶台淌满了粥汤，粥汤泛着泡沫从锅沿四周向外溢着。忠礼揭开锅盖，仍不忘眼睛瞄一下书本。赵妈妈进屋，见锅台上潽满粥汤，没好气地说道：看看你噢，快成书呆子了，把小昊子带着，去你房间里看书去。说着用搌布将锅台上下揩了干净。
吃晚饭的时候，赵妈妈便把忠礼烧火的一出说给大伙听了，一家子大人小孩都发笑。小丽首先道：三哥，你怎么不把书吃下肚的。秀萍道：你怎么晓得他没吃过，几天头里，那天下雨，他没去看圫，在家看书到半夜，我醒来剥了粽子给他，他竟把书放到嘴边。小雪道：我爸爸还喝过蓝墨水呢。忠礼笑眯眯道：喝钢笔水的事，我还没打你呢，不是你把个墨水瓶子递给爸爸的。赵妈妈道：侠子递给你，你不看看？要是拿个小狗屎节子你不也送到嘴边呢吗。大伙都笑了起来，大哥忠仁道：老三这回肯定考上，考不上又对不起他这劲头子。
吃过晚饭，忠礼将马灯里倒满火油，拎着马灯出门，赵妈妈道：顺便把马灯点上。忠礼道：外面亮月子亮堂堂的，不需要点马灯。忠礼到了棚子里，点上马灯，野圩上蚊虫蛾子较多，忠礼里里外外点燃了十几根蒲棒头，坐在灯下先改完学生的作业，备了明天的教案，便开始复习功课，身边放条潮毛巾，热了擦擦脸上的汗，困了就捂在脑门子上清醒清醒。
原先蔡老头会过来找他聊聊天，看他认真学习，怕耽误他工夫，渐渐的基本上不来找他，夜心里，忠礼头脑有些昏昏糊糊，潮手巾捂了几次，仍然犯困，便放下书走出小棚子，茫茫的芦柴蒲草荡笼罩在明亮的月色之下，显得空旷而有几分神秘，夜风从东北徐徐吹来，刚才出来时没披衣裳，光着身子，雨后乍晴的仲夏之夜，潮湿的风虽然清爽，倒也透着些许凉意。忠礼哆嗦一下，刚想进棚子，忽见东南方向有个黑影儿走动，过老蔡的小棚子，顺着圫上的小路径自向他圫上而来。老蔡的黑狗叫个不停，也没听见老蔡头出来，许是老蔡睡着了，黑狗跟着人影一路狂吠过来。
忠礼进棚子里穿了件衬衫，顺着黄瓜梅豆架子边走边观察动静，忠礼原以为是刘三爷下荡路过的，三爷常常会将看滩的棚子船住在他圫上的后面，又细看并不像三爷，刘三爷的背有些驼，身子也没有这么高，此人看上去倒像个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忠礼的汗毛有些竖了起来，随手绰起一根树棍子，藏在瓜架子茂密的叶藤后，人影渐渐地靠近，仔细一看，原来是王进老师，忠礼走出瓜架子，把王进吓得一跳，说道：你躲在瓜架子里干什么？忠礼笑道：以为是小偷的。王进道：你倒好，把我当小偷捉了。忠礼道：深更半夜的，到野圩上能干什么好事。王进道：你就是摘给我，也没本事拿回家，莫说偷了。二人进了棚子里，忠礼问：大半夜的找我有什么事的？王进道：复习不下去了，头昏脑胀的，正好有道数学题做不出来，过来请救请教你，顺便散散心，最近心里较烦，压力大，睡不着觉，复习也没得心上，想放弃又不甘心。忠礼递了根黄瓜给他，说：吃根黄瓜，又解渴又当饱，晓得你抽烟的，我这里没得烟，你憋着些。王进接过黄瓜，边吃边说道：烟我自带的。王进吃完黄瓜，掏出香烟，递一支给忠礼，忠礼摆摆手，王进道：抽一支吧。
忠礼接住，王进又自己叨根嘴上，两人坐在铺边吞云吐雾起来。王进道：你这倒安静的，我在家里安不下心来，每天两个侠子要闹到九十点钟，最近秋菊的事也比较烦。忠礼问道：秋菊什么事情啊？王进道：你不晓得呀，知青都要回城了，秋菊要回城，却又放不下我和两个侠子。忠礼道：这事听说了，最近走来走去的不见知青宿舍里热闹了。王进道：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两三个以及向支书了，今天晚上她又一个人望着油灯淌眼泪，我好不容易安慰她睡觉了，两个侠子又闹，实在学不下去了，正好有道数学题不会做，便来找你。刚才去了你家，秀萍说你上圫了。忠礼道：要不你以后就到我这儿来，反正你家离这儿不远，过砖瓦厂就到了。王进道：也好，不过这两天估计没空，听秋菊说，明后天他们知青都要走了，她要送送他们呢，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晓得她是走还是留，要是她真走了，留下两个侠子给我，我日后怎么办？她不走，我也不忍心让她一辈子在农村做个泥腿子呀，毕竟她是城里人。忠礼道：是难的，只好任她自己选择了，不过无论是走是留，你都得先考上学校再说，转了公办教师，对你日后的生活也有好处的。王进不住点头说道：跟别人说不来，所以找你来诉诉苦。两人拿出书本，共着一盏马灯，埋头做起数学题，困了累了就走出棚外，透着习习凉风，直到鸡叫头遍，王进才离去。正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十年寒窗无人晓，一举成名天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