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八岁之前,我总是从夜晚到清晨都睡得十分香甜,当然那是在我没有生病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是在香甜的沉睡中被父亲无情地叫醒。我起床的时候总是十分的不情愿,因为我昏头昏脑,感觉自己完全没有睡够,事实上,我仿佛也从来没有睡够过。
十八岁之前,自从我的同学田野给我看过那本《密林里的枪声》过后,我总是喜欢在大白天捧着一本书旁若无人的阅读。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我,我整天沉浸在虚构的世界中。后来我在阅读中做着当作家的白日梦。
可是到了十八岁,当我开完那次家庭会议;当我决定用我的能力来拯救我的家庭的那一天开始,我突然就能够在黎明时分自己醒来了。
我不但不再需要父亲叫醒我,实际上我比父亲还起得早,我每天都是第一个从黎明中醒来,然后我叫醒哥哥。我们两兄弟斗志昂扬地或者是挑着粪桶、或者是扛着锄头就往地里出发了。
每当我的哥哥要泄气的时候,我就对我的哥哥说,我们家修房子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我们一点儿也不能放松!!如果我们在这一两年之内修不起新房子,你就没有办法将嫂子接进门,嫂子就可能跟了别人,哥哥你就可能一辈子打光棍。
哥哥一想到有了新房子就可以结婚,他的干劲就来了。哥哥是高大的,哥哥是强壮的。挑一挑粪对他来说轻轻松松一点儿也不吃力。可是对于我就不一样了!我长得那么瘦弱,我的同学田野说我弱不禁风,我像一个男人中的林黛玉。
我挑一挑粪得咬紧牙关才能站起来行走!我走不了多远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哥哥挑完一挑粪会站下来笑嘻嘻地等着我,在我没有去挑第二挑之前,他也不会去挑第二挑。哥哥是不愿意吃亏的,以他的力气,我挑一挑粪他完全可以挑两挑。
可是哥哥非要等着我,如果我累得站不起来了需要坐下来歇歇,我的哥哥也会坐下来陪着我歇歇。
我们耕地、我们耕田、我们种完了包谷开始育稻秧,我们育稻秧完毕开始栽烤烟苗。我们薅完了包谷的第一道草才开始薅烤烟地里的草,我们什么都以粮食优先。但是在我带领着哥哥管理烤烟的时候我却格外细心,我在乎每一棵烟苗的成长。
在薅烤烟的时候,如果我发现哪根烟苗被地蝉给咬死了,我会将躲在附近的地蝉找出来弄死,然后将烟苗补上。
我小心翼翼地给每一棵烟苗淋粪,我看着粪水从烟苗根部的泥土里面渗透下去,那种美好的感觉就像看着我自己的孩子在喝自己特别喜欢的饮料。
我盼望着每一棵烟苗都健康快乐的成长,我每天清晨都会跑去看望它们,盼着它们快快长高长大。我和哥哥淋完了一次粪水,只等了那么两三天,我们就开始给烟苗们淋第二次淋粪水。
在淋第二次粪水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烟苗们比之前要精神了很多,许多烟苗已经显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政府派来的烤烟辅导员说,这时候的烟苗已经有了承受更多营养的能力,于是我们在粪水里加了几把尿素,果然,这样的粪水淋上去,烟苗就像营养不良的人喝了鸡汤一样一天一个样子,每天窜高一大截。
烟苗的烟叶长到比大人的手掌伸开还要大的时候,我们开始给烟苗追加复合肥,每棵烟苗要给一大把,复合肥放在离烟苗根部约三四公分的地方,然后用泥土盖上。
施了复合肥的烟苗长势更加喜人,烟苗每天都在窜高、长肥长壮,烟叶摸起来肉嘟嘟的感觉十分美好。
很快,烤烟苗就长得蓬蓬勃勃了,它们差不多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身高就增加了一米多。我走进它们中间的时候,它们已经快和我一般高了,它们热烈地围在我的周围,仿佛在说:“主人,我们要让你摆脱贫困,主人、我们不会让你辛勤的汗水白流!”
烘烤烟叶的烤房是堂哥建起来的,堂哥的一个亲戚是烤烟烘烤技术员。堂哥是个粗人,他不喜欢学有技术含量的东西。堂哥的亲戚我们叫他大哥,那是一个谦逊而又愿意帮助人的人。我和哥哥种出来的烤烟和堂哥的烤烟一起在堂哥建的烤房里烘烤。
那位大哥来帮我们烘烤的时候,我时时刻刻守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关键环节我都随时记录在我的小本子上。那位大哥帮我们烘烤完第一回烟叶,我已经基本上将技术全部学到了手。
后来那位技术员大哥就不怎么来了,烘烤烟叶的主要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其实烘烤烟叶是十分辛苦的,在差不多需要五六天的时间里,需要二十四小时守在烤房跟前,无论你多么疲倦都不能躺下来睡觉。如果你胆敢躺下来,也许你就要在十个八个小时以后才能醒过来,可是当你醒过来的时候,你烤房里的烟叶大概已经全部变成大麻子而分文不值了!可是我的哥哥觉得这是一个轻松的活儿,是可以偷懒的活儿,因为不需要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暴晒。不需要肩挑背磨流血汗。
尽管哥哥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可是哥哥却特别的不喜欢到地里去干活。哥哥每次下地干活都需要我带领着他,如果没有我的带领,哥哥就在家里磨磨蹭蹭,他可以从早晨磨蹭到夜晚,你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堂哥家的烤烟远远不如我家的好,因为我们家的烤烟种在我们家最肥沃的土地里,当然也是非常适合种植烤烟的土地。而堂哥家的烤烟种在最贫瘠的土地里。堂哥和我的父亲年纪相当,他也担心土地种了烤烟没有饭吃。
而且堂哥舍不得投入,舍不得花太多的时间去管理烤烟,他只是在管理好粮食作物以后实在是没有什么事干了才去对烤烟敷衍了事地表示表示。因此他种出来的烤烟矮小,烟叶短小,因为他种烤烟的那片土地阳光不好,因此烘烤出来的颜色也大不如我们家烟叶的色泽鲜亮。
没有想到,我们家第一次卖烤烟就卖了两百多元。父亲一下子就兴奋了,两百多元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但是在公元一九八二年,这笔钱可以买差不多一千斤包谷籽。而种烤烟所占用的土地,种得再好也收不了一千斤包谷!而且这才刚刚开始,更大的收入还在后面。父亲怎能不兴奋?而且对于以前打草鞋卖的父亲来说,他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第二次卖烤烟我们卖了四百多元,这次我们更高兴了,但是我却看见烟叶站的收烤烟收得极不公平,质量看起来完全一样的烤烟,有的人卖是三级烟叶,有的人卖却是四级烟叶,还有的人卖居然可以是二级烟叶。要知道,级别不同,价格悬殊是非常大的。
后来听说烤烟背到邻县道真去卖,评级要公平得多,可以多卖很多钱。于是我和哥哥、还有父亲在第三次卖烤烟的时候就决定将烤烟背到邻县道真去卖。
我们选择了一个好天气,天刚亮,我们父子三人就背着烤烟出发了。由于我们吃早饭的时候天还未明,肚子没有饿,没有胃口,勉强吃了一点就出发了。但是走着走着肚子就开始饿了!但是我们不能轻易停下来,因为太阳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毒,我们要趁早赶路。这样会走得轻松一些,会少流一些汗水。
我的力气小,虽然背得少,但还是走一小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我们要去卖烟的地方离我家有三十多里到四十里路吧。单纯赶路都需要几个小时,我们背着东西要是不抓紧赶路,可能就要在路上留宿了。
我们在路上巧遇哥哥救过的张三和他的父亲也去那个地方卖烟,在一处树荫下张三和他的父亲停下来吃他们包的冷饭,张三父亲一边打开他们的冷饭一边自言自语:“这个人啊!生死是没有错估的,要死的话怎么都要死,不死的话铁棒都打不死!”我们父子三人都听出了张三父亲的弦外之音,意思休想他们感恩请我们吃他们包的冷饭。
我们父子三人一言不发,背着烤烟流着汗水继续往前走。
走到铁窑那个地方,我们开始翻越一座大山。那山好高啊!山顶都藏在云雾之中,我们需要一直往上,有时候山路会盘旋一段;有时候就是笔直往上。我们虽然肚子饿了,但是太阳还没有当顶,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赶路。
我们从出发的时候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们没有包冷饭,而是带了两斤生米,我们希望在路途中找个人家给我们烧饭,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愚蠢了,因为烧饭是需要时间的,而且要是路边的人家,还要人家愿意才行。
当我们在翻越那座大山的时候,路边居然没有一户人家,全是荒山野岭。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路。
不久张三父子就赶上来了,他们精神抖擞,而我们已经精疲力竭,因为我们的肚子饿呀!
张三的父亲在超越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还在念叨着:“人啊!生死都是上天注定的!”
我们终于到达山顶,然后是一直往下,往下的时候似乎没有往上爬那么吃力,但是双腿打闪,如果失足,滚下山崖的可能性比往上的时候更大。
我们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尽管从小到大我都经常挨饿,尽管我和哥哥都是在饥饿中长大,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还是没有哪一次有那次往道真卖烟饿得那么惨。
下到山的谷底有条河,说是叫天心河。河上只有一个很窄狭的独木桥,我们战战兢兢走过那座独木小桥,我们又开始爬一座大山。
我的眼睛就在路边寻找有没有可以吃的野果子,哪怕有嫩包谷也是可以的,可是什么都没有。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终于看见路边有一棵野生的李子,看起来,李子已经有点儿红了,好像是要成熟的样子。我和哥哥不顾一切地爬上树去,摘下李子就往嘴里塞,李子的味道又苦又酸又涩,可是我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吃了一个又一个,吃了几个,肚子好像好受些了。这时候,我们才发现不远处的竹林深处有一户人家,又过了一会,居然从树下走来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姑娘,我们猜测这姑娘的家就在那竹林深处。
于是大胆的哥哥和姑娘说话了,并且提出了到姑娘家煮饭吃的要求,没想到姑娘居然很爽快的答应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