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后,我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在大白天静下心来看书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个家庭也都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堂哥走到我们的家门口得意的聊天,他说以前穿灯草呢的衣服就算是最好的衣服了,确实是这样,灯草呢的衣服又厚又牢实,穿在身上特别的暖和,而且轻易不容易穿坏。连我们的化学老师都说灯草呢衣服是当之无愧的“布王”!一般人穿不起。穿“布王”的都是家庭条件好的!我记得我们村长的双胞胎儿子就穿过“布王”和皮鞋!我还记得我初一善良而又美丽的同桌经常都穿一件鹅黄色的“布王”衣服。
堂哥靠着我们家的门说,现在灯草呢算什么?现在大家都看不起棉布衣服了,大家都要穿“的卡”。是的,我知道,堂哥身上穿的就是一件蓝色的“的卡”衣服。他是专门穿着这件衣服到我们家炫耀来了。因为我们家还没有人能穿“的卡”衣服,我们还穿着破旧的棉布衣服,堂哥有资格在我们面前炫耀。
赶场天到浞水街上赶场,街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繁华了,比前些年热闹了很多。在我读书的那些年,街上总是冷冷清清的。现在街上人挨着人、人挤着人,人们的后背贴着后背,胸膛贴着胸膛,有时候挤得双脚都不能沾地。街上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改装成了商铺,街上的人都仿佛在一夜之间成了老板。他们有的开饭店,有的卖衣服,有的卖百货以前买不到的东西,以前需要找供销社开后门才能买到的东西现在满街都是。
除了那些店铺,街上还随处可以看到人们摆的地摊。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什么想不到的东西都有。仿佛所有的人都在想方设法赚钱。我一个同学的父母家住街上,但是他家不在好的地段,可他们家也没有闲着,他们家居然挑凉水来卖。他的父亲还大声吆喝:“凉水凉水、分钱紧吃、凉水凉水、分钱紧吃咯”。
有次赶场碰到最后补习那学期教我的,我最尊敬的田老师,他正在邮局取报纸,他兴奋地告诉我,深圳开放了!深圳正在发生着多么惊人的变化!实际上,全国各地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所有的中国人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而我居然在大白天不知死活的看书!!!
终于有一天,我放下书本,我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我在召开家庭会议之前,我给我的哥哥做通了思想工作。我要求哥哥在今后的日子里必须服从我的安排,因为哥哥已经有了女朋友,应该很快就要结婚了。可是我们没有房子,我们目前的房子只有一间半,一间正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堂屋是和堂哥家共有的,因此只有半间属于我们。那间堂屋除了在里面推磨和敬拜祖宗,堂屋不能干别的事情。一间正房里面有两间小屋做为卧室,父亲和母亲一间,哥哥和三弟一间,我和四弟睡在楼上。如果哥哥要结婚,我问他,他们夫妻打算住在哪里?哥哥说不出来。我就跟哥哥说,我们家的当务之急是要修房子,我们要修房子就不能这样混日子,如果我们混日子,我们不但修不起房子,我们可能饭都没得吃。
哥哥同意了我的观点,打算配合我大干一番,从此不再混日子,然后开始召开家庭会议。
我在会上发表了“重要讲话”,首先我向父亲开炮:“我说你那个草鞋从此不要打了,你打那草鞋有什么用?现在谁还穿你的草鞋?现在人家连“布王”都看不起了!布鞋也没人穿了!!你的草鞋明明就卖不出去,你还打它干什么?再说就算偶尔卖出去一双两双有什么用?那么便宜的价格,一双草鞋还换不回一斤包谷,你打草鞋干什么?因此我决定今天就劈了你打草鞋的工具,以后不许将时间浪费在上面。父亲这次居然出乎我的意料没有发火,父亲居然默认了我的决定。接着我说,以后大家也不能场场都去上街赶场。三天赶一次场,你们一去就要逛到天黑才回家,这等于我们三天就要耽误一天的时间,这个损失太大了!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不能上街赶场。如果有事一定要去赶场,那也是办完事就必须回家。
母亲居然是第一个反对,母亲坚决地说,这不行,哪有场都不让赶的道理?我赶了几十年了,老了老了,还让你狗日的管我?不让我赶场?
我想母亲毕竟是母亲,我想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毕竟受了那么多苦,那么由她好了。我管不了她,估计也管不了父亲。那我就管我的哥哥和弟弟好了。其实我只能管我的哥哥,因为我的两个弟弟还在上学。
会议结束,我就拿起斧头劈烂了父亲打草鞋的工具,然后我将自己的书收好,我带着我的哥哥充满信心地下地干活去了。
这次家庭会议,是我们家庭的“改革开放”。我们的家庭实行了“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毫无疑问,我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实权人物,在我们这个家庭,我也符合年轻化、知识化的标准。但是我能够真正管理的却只有我哥哥一个人。
父亲没有打草鞋了,但是他并不愿意听从我的安排。他不但不听从我的安排,他还常常和我对着干。母亲照样在逢“三、六、九”的日子上街赶场。每逢赶场天,母亲的精神就会特别好,她的手臂也不再疼痛。她会早早的起床做饭,在上午十点以前,我们家的中午饭就已经吃好了。然后母亲稍微穿得比平时干净一些就上街赶场去了。母亲赶场有时候会背一些蔬菜到街上去卖,可是母亲种的蔬菜不如别人的好,她老人家还没有耐心守着她那点可怜的蔬菜。她总是喜欢将自己的蔬菜委托给旁边认识的人帮她卖,然后她就去满街游荡看热闹去了。哪里热闹她就往哪里凑,伸长了脖子看那些卖狗皮膏药的如何表演。如果没有热闹可看,她就会随便找个人聊天,她找的人都是和她水平相当的中年妇女,有太多的妇女和母亲拥有“共同语言”,她们总是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如果母亲看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她就会站下来看着不停地咽口水,然后厚着脸皮和人家说能不能先赊着。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赊过好几次猪肉,有两次居然赊回来两腿野山羊肉。由于母亲信誉良好,总是有人愿意将东西赊给母亲,然后母亲会在第二个赶场天将我们的口粮背到街上卖掉还钱。然后到了春夏我们又要缺粮断顿。
父亲在自己家的田土还没有耕完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助人为乐”,谁都可以借我们家的牛耕地。父亲也愿意牵着牛帮别人耕地,开始的时候,父亲是白白地给别人干活。后来我们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没有钱买化肥,也没有钱买种子;没有钱买肉买油;我们买什么都没有钱。别人也不好意思老让父亲白干,有人就开始给父亲开工钱了。
可是人人都知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分分秒秒都是宝贵的,过了这个季节,种下去的庄稼就会少收或者是没有收成。父亲居然将最宝贵的时间让给了别人。
记得有一年,别人的稻秧都要抽穗了,可是我们家还在插秧,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父亲是因为帮别人家干活耽误了自己家的稻田。被耽误的那一片稻田本来可以收一千斤以上的稻谷,可是那一年那片稻谷到了冬天都没有成熟。
我无法阻止父亲的愚蠢行为,我只能将我们家的老黄牛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让我和哥哥一起轮换着使用我们的老黄牛。
在地里应该种什么的事情上,我和父亲又产生了矛盾。政府来动员大家种烤烟,告诉我们种烟的好处,说种烤烟比种包谷要强。因为烤烟属于经济作物,烤烟可以卖钱,可以致富。
我也觉得种烤烟存在着致富的可能性,因为我们种了那么多年包谷,我们从来没有因为种包谷而致富。为什么我们不能试试种烤烟呢?父亲说土地都种了烤烟,我们吃什么?我说有了钱买不到粮食吗?我们有了钱就不要吃包谷,我们要吃大米。父亲说喂猪呢?没有包谷你用什么喂猪?你不喂猪你吃不吃肉?你不喂猪没有粪你用什么种庄稼?
最后争论的结果是一半的土地种烤烟,一半的土地种包谷。
父亲害怕饿肚子,他一定要坚持先种包谷,后种烤烟。最后我做出让步,先大家一起种完了包谷,再移栽烤烟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