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府邸,偏院。
“事情有些棘手了。”一位唇边留有短髭的中年人逡巡几步,摇头说道。
屋内还有一人,须发花白,模样与中年人甚为相似,只是眉眼间稍显开阔,冷笑道,“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有可讳之恶。嘿嘿。皇帝啊,相识于微末,患难于牢囚。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
“三哥慎言。”中年人说完,透过大敞的门户,向外望了望。
三哥并没有在意他的提醒,淡淡说道,“姑母当年贵为皇后,这满门上下,哪个没有受到恩泽。她一生无所出,只有七叔祁国公膝下这么一根独苗,如果连琦君也……我就撕破面皮,到御前问问皇帝,边军冒名府兵纵马中原腹地,随意戕害人命,该当何罪?”
这两人正是老三王阚与暂行家主事的老六王愍。
王愍笑了,摇头说道,“三哥,屋内也没旁人,你跟我说句实话,这番话果真是为琦君说的么?”
王阚不动声色的看看他,自顾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王愍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缓缓说道,“三哥,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任不平此人背景极为复杂,恐非良配。”
王阚吹了吹杯里的茶沫,置若罔闻。
王愍无奈,只得继续说道,“任不平首创过山堂,前后不过三年,已经攫取了亿万家财。再给他两个三年,说不准又是一个富可敌国的王元宝。可这钱是怎么来的?你难道真的毫不知情?”
“质库、米粮店、车马坊,这些明面上的买卖,就不说了。招聚博徒,坐地分金,这些事情有没有?九出十三归的砍头息,是不是自他而始的?”
“知道他的米粮店为什么比旁家热闹么?因为他的米粮店不只是卖米粮!收集铜器私铸恶钱,往江淮之南,每钱得五文,又假托官钱,潜入京城,哄抬米价。只这一条,流他三千里就丝毫不冤枉。”
从高祖时起,私铸恶钱便一直是令朝堂非常头疼的事情。此地铸钱,彼地用钱。贪官、滑吏、豪族、富商、奸徒莫不从中渔利,即便“身死,家口配没。”的峻法仍不能绝。
王阚一边听着,一边喝着茶,时不时还看看门外。
王愍叹了口气,说道,“最近听说,他还秘密使人收集早年星宿变化,意图窥视天机。三哥,这可是罪在十恶的大罪。”
王阚轻轻放下茶杯,望着他缓缓说道,“六郎,我心里想些什么,你大概清楚。可你心里想什么,我还真有些摸不准。既然窗户纸都捅破了,不妨敞开了说。”
王愍点点头,凝视着自己的兄长,说道,“如果有一天,让你在王家与任不平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王阚呵呵一笑,说道,“轮的到我选吗?”
王愍也笑了,点头说道,“虽然不情愿,好歹还知道以家族为重。”
王阚闻言,脸上的笑不见了,淡淡的说道,“已经习惯了。十六年前,有人不是也在皇后与王家之间让我选吗?”
王愍勃然,厉声喝道,“三哥,大哥业已故去八年,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王阚默然。
王愍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大哥当年为保魏元忠连天后都不惧,为了阻拦刘幽求发配封州,更是当面呵斥宰相崔湜。他的为人,你难道不清楚么?实是‘巫蛊案’牵涉甚大,已经不单单是后宫之争。王家若死保皇后,恐万劫不复啊。”
王阚面露讥讽,却没有出声。
王愍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终究又咽了回去,叹道,“昔年之事,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到那时,一切自见分晓。还是先顾好眼下吧。”
王阚深知弟弟为人,见他话里有话,不禁心中思忖,莫非当年许州刺史王乔真的与大哥勾结,意图举兵逼迫皇帝放过皇后?不可能!侍中源乾曜也还罢了,那中书令张说腹有乾坤、厉害非常,怎会没有查到?
王愍顿了顿,说道,“昨晚的五声巨响,一旦传到御前,吃挂落的绝不只是始作俑者的太子与李林甫,整个河东道,从节度使、府尹至县尉、胥吏没有一个能脱身。严平死了,徐有俭、佟敏生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事情再没个头绪,板子打谁不打谁我不知道,可王家必然是躲不掉的。”
王阚一惊,拍案而起,“这么大的事情,难道你们想瞒下来?”
王愍起身,缓缓踱了几步,说道,“五哥也是这个意思。”
王阚默然良久,摇头说道,“王忠嗣在给事中一事上,刚摆了五郎一道,我不信他会看不出来。况且,就算让他勉力做成了,可漏风的地方太多,只要有一环脱节,前功尽弃不说,怕要反受其害啊。”
王愍望着门外怒放的秋菊,淡淡说道,“祺纲以岚州军变为名,已经将史家沟附近的兵卒悉数调往岚州,事了之前,暂不回并。”
王阚有些诧异,说道,“此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他的身上,他又何必出头,冒如此大险?”
王愍摇了摇头,说道,“外出报信之人,皆是刚踏出太原府境,便遭了毒手,无一例外。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一旦曝露,他第一个洗不清。而且……”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正是祺纲让曲哥儿送去给王鮗的那方。
王阚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王愍。
王愍低头看着锦帕,说道,“这只手是祺纲送给五哥的。你当年跟随七叔祁国公经历了神龙、唐隆、先天三次大变,可曾见过此物?”
王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五郎让你来问的?”
王愍慢慢转过身,望着他讶然而道,“你竟真的识得此物?”
王阚望着院外的花草,回忆了一阵,才说道,“是景龙元年的事情。皇太子李重俊联合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杀死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后,又闯入肃章门,在皇城内搜捕韦后、安乐公主与昭容上官婉儿。事败后,在逃往终南山的途中,被斩下首级,献于太庙,祭奠武三思、武崇训父子。”
“李重俊死后,东宫僚属无人敢近李重俊的尸体,除了永和县丞宁嘉勖,他当着百官的面,将自己的右手斩下,放在李重俊的尸身旁,狂笑而去。韦后大怒,欲杀之,被皇帝拦下。”
王阚说至此处,却戛然而止,似有未尽之处。
王愍抬眼问道,“就是这只手?”
王阚叹了口气,点头说道,“本来我也不敢肯定,可十六年前,皇后被废,祁国公赐死,有人带了封信寻上门来。当时大哥……唉,我便私下见了一面。这样看来,五郎应该也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让你来问我。”
王愍想了想,缓缓点头说道,“那就对上了。定是五哥使了什么手段,祺纲不得不入局。”
王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有祺纲在,高力士必肯周旋,事情尚有可为。不过……”
王愍接过话头,“三哥还记得张九龄临死前的那番话么?”
王阚微微点头,说道,“如此,李林甫也会极力促成。只剩下两个人了。若他们不肯入局,此事终究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