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白颜敏敏本事大,还是任不平的运气好,眼瞅着他就要被柳召南唠叨死的时候,甬道终于到头了。
“什么时辰了?怎么还这么黑?”柳召南自恃武力超强,率先跳了出去。
崔琦冲任不平使了个眼色,拽着白颜敏敏也出去了。
任不平干咳一声,捂着光秃秃的左臂,叹道,“腿瘸也便罢了,连胳膊都丢掉一只。唉。”
王琦君本来一只脚已经跨出去了,闻言又退回来,柔声安慰道,“不妨事,昔日威风凛凛的太原城外一盏灯,再不济也不会没有活路。”
任不平伸手扶住她的左臂,苦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莫说太原府,怕是河东也不能待了。”
王琦君一惊,反手扶好他,厉声说道,“他们想一手遮天,也要看自己的巴掌够不够大。你且安心随我回府,万事等与六郎商议后,再作计较。”
任不平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王琦君一怔,微笑道,“王家历经两次废后,依旧能岿然不动。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倒也不急,你且细细思量。我先扶你出去,来,慢一些。”
任不平轻嗅着女子淡淡的体香,心中猛虎再难抬头。
这应该是一个谷底。
头顶上漫无边际的藤蔓,让本来就漆黑的夜越发的浓稠。
“这是哪儿?太原府周围有这种地方么?”柳召南提着火把,一边诧异的高喊,一边不停的跑来跑去。
夜枭与猛兽被他的呼喊惊起无数,远远的嚎叫着,此起彼伏。
“石龙藤?怎么会……”崔琦大惊,火折子划过漫天的藤蔓,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我好像来过这里。”王琦君四下看了看,缓缓说道。
任不平与白颜敏敏对视一眼,都没有吭声。
“哦?”崔琦走过来,眼中的闪烁着别样的神采,“还记得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么?”
王琦君眉头紧锁,神色略带痛苦,“我记得……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崔琦眼中光芒大射,柔声说道,“是不是有些累了?”
王琦君缓缓的抬起头,茫然应道,“是啊,好累。”
崔琦梦呓似的说道,“既然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王琦君晃了晃脑袋,强撑着说道,“不……”话音未落,已经倒在白颜敏敏怀中,沉沉睡去。
崔琦长出了一口气,煞白的脸上满是汗水。
“出什么事儿了?”任不平望着鼾声已起的王琦君,小声问道。
“她之前被人施过‘嫁梦’之术。”崔琦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一脸凝重。
任不平望着远处像猴子一样窜来窜去的柳召南,小声说道,“先把他打发走。”
崔琦嗯了一声,又冲白颜敏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长时间的幽黑与阴冷,会让人无比渴望太阳的光辉与炙热。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堆篝火。
“也许,只有她是幸福的。”白颜敏敏望着在火堆旁边沉睡的王琦君,淡淡的说道。
“你也可以的。”任不平笑了笑,说道。
白颜敏敏随手拽过一根干柴,扔进火里,说道,“其实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我父已经……”
任不平迟疑了片刻,小声叹道,“或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
白颜敏敏面上的白纱被火光照的几近透明,里边那些狰狞的伤痕便没了遮拦。
任不平没有刻意回避,因为他知道,有时候善意这种东西是有攻击性的。尤其是对眼前这苦命的女子来说,更是如此。
“你有过爱人么?”白颜敏敏望着熊熊火焰,突然问道。
任不平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说道,“有过吧。”
白颜敏敏将脸颊贴在膝盖上,缓缓说道,“我从小没见过母亲,只听说她是汉人,是被我父亲抢回来的女人。这在我们安西,是很平常的事。部族之间打仗,不就是为了牛羊与女人么?”
“直到我十岁生日那天,也是叶勒族与句佟族开战的前一天。部落的大祭祀质问父亲,为什么要开战。父亲轻轻的跪在他脚边,吻着他的手说,因为句佟族曾经侮辱过他的爱人,他忍了十年,不愿意再忍了。”
“他说的爱人,就是我的母亲。他们走后,我站在帐篷外,整整等了一夜。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了世间有一种喜欢,叫爱,可以让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隐忍十年。”
“隔了几年,草原上搬来一户汉人。那个男人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女人要年轻一些,很漂亮,尤其是笑的时候。掩侑族的族长蒙察路过他们居住的帐篷,一眼便相中了那名女子,并以男子的性命要挟,让她作掩侑族的王后。女子无奈之下,只得就范。”
“大婚那天,男子找上门去,当着蒙察的面,拔剑自宫,发下毒誓,愿生生世世侍奉王后。蒙察大为震动,便遂了他的意。”
白颜敏敏讲到这儿,沉默了良久,才接着说道,“听说这些后,我才知道,这种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的拥有,是要讲缘分的。”
“最后一次听说他们,是在一年后,大着肚子的王后与那男子,将酒醉的蒙察杀死,自焚殉情了。原来时间并没有让不爱变成爱,可却让恨成了不共戴天。我不知道王后死的时候,有没有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也许有,也许没有。”
“你们说的事情。我应下了。但我希望,在这里可以有爱,也可以有不爱。但恨,就不要了。你懂我的意思么?”说完望向呆坐无言的任不平。
任不平眼珠转动了一下,微微颔首。
白颜敏敏看了看王琦君,轻声说道,“你还会想起九娘么?”
任不平默然。
白颜敏敏笑了笑,说道,“她直到闭眼,也没能等来最想听的那句话。”
任不平望着跳跃的火苗,老半天才低语道,“既然注定没有结果,又何必让她带着牵挂上路。”
白颜敏敏直起身子,整了整面纱,说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有时候我们一生也许就为了等一句话。至于结果?嘿嘿,世事无常,朝生夕死,哪来的那么多结果。”说着又望向了王琦君。
任不平沉默半晌,说道,“早些时候,为了糊口,我曾以打猎为生。有年秋后,在河边遇到两只大雁,一箭射出去,中了一只。高兴之余,却发现漏网的另一只怎么也不肯飞走。同行的老猎人告诉我,雁本成双,杀其一,剩下的一只也活不长。果然,话音未落,那只从高处栽下,折颈而死。我有感于怀,将两只大雁合葬在河边,垒石为记。从那以后,便绝了打猎的心思。有些话,说的人只是一句,可听的人却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