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衙后堂。
“怎么？睡不着？”崔其华笑了笑，柔声说道。
“嗯，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去书房。”贾应道掀开薄被，缓缓的下了地。
“哼，到底是去西屋，还是去书房？”崔其华也坐起来，佯嗔道。
“呵呵，这几日你清减不少，可是醋疾又犯了？”贾应道不由得停下脚步，打趣老妻。
少年夫妻老来伴，一转眼两人成婚已经过去四十年，一言一行，都瞒不了对方。
“郎君可是担心，三年前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崔其华本不想把话说破，可一连几天看到丈夫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便有些忍不住了。
三年前，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披甲入宫，驸马都尉、卫尉少卿杨洄上奏皇帝，言三人“欲害寿王（李瑁），危及圣躬”，导致三人被废为庶人，坐罪赐死。
贾应道有感于风雨，自请外放，由工部侍郎调任太原府尹，加银青光禄大夫。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严平死了。”贾应道望着桌上如豆的灯火，淡淡说道。
崔其华愣了愣，诧异道，“严平？”
许是憋闷的太久，需要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贾应道又坐回床边，“严平是代州折冲府的都尉。”
崔其华呆呆的望着丈夫，第一次失了那种由来已久的默契。
贾应道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太子有些急了。还记得在册封大典上，他舍绛袍为朱明服，弃车撵而就步行，战战兢兢一路行去。不过三年，个中的艰难便忘得干干净净。唉，如果张相地下有知，想来也会踹棺而起吧。”
崔其华看出丈夫的异样，默默的下地，倒了杯茶递过去。
贾应道接过，并没有饮，“折冲府空虚已久，哪里来的兵可供调遣？王忠嗣欺我老迈，居然引边军入河东。呵呵，点鬼日多，啖鬼日少，鬼竟难无，判官又老。”
崔其华叹了口气，走到丈夫身后，轻轻的揉捏着他的肩胛。
丈夫的难处，她是知道的。
太原府不比其他州府，上边有棣王李琰领太原牧，下边还有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尹王鮗。
李琰也便罢了，顶着棣王的帽子，少问世事。
但王鮗却是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为人精细，做事霸道，以至于上下只知王少尹，却无人问津贾府尹。让本来就心灰意冷的丈夫越发消沉。
可百姓哪管这些，纷纷指责贾应道疏于政务，只会喝酒混日子。有个颇有声名的读书人乘着酒兴写了首打油诗，大清白日的就贴在了府衙门口。
点鬼日多，啖鬼日少，鬼竟难无，判官又老。
意思是，小鬼多了，能吃鬼的却少了，执法的判官更是老的不能动了。
为此王鮗大怒，找了个由头将那读书人打个半死。这一下反倒越发落实了贾应道的窝囊，连出气都要靠对头。
“算了，郎君，张相殚精竭虑，为国操劳，最后又如何？连个谥号都不肯给。”崔其华出身清河小房，才智并不逊于丈夫，知道他的心结在哪儿。
张九龄于开元二十一年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兼修国史。贾应道受他赏识，由户部员外郎升任中书舍人，跟随他修撰国史。从这方面讲，他对贾应道是有知遇之恩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贾应道痴痴的望着手中的茶杯，淡淡的说道，“朝堂污浊如墨，张相尚直且孤，怎能斗的过那些衣冠禽兽。”
想起今春张九龄归乡，他一送十里，望着船头那孤寂的身影逐渐远去，禁不住潸然泪下。
有些人，一别便是一辈子。
崔其华见丈夫神色愀然，便叹道，“‘两角犊子自狂癫，龙蛇相斗血成川。’呵呵，周子凉虽然错引了武后朝的谶言，可他身为谏官，这毕竟是他的本分。结果呢？竟然被当庭打死！难怪李林甫指着众人讥讽，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食三品刍豆。仗马寒蝉？仗马寒蝉！”
贾应道奇怪的看看老妻，皱起了眉头。
崔其华冷笑一声，接着说道，“郎君，我知道你还在怪怨我，年初以死相逼阻拦你劝谏皇帝。可……我害怕啊，当今圣人不是太宗皇帝啊，他没有那么宽的胸襟。万一你……我与三个孩子，该怎么活啊。”说完把头一低，竟然开始啜泣起来。
贾应道长叹一声，伸臂揽住老妻，仔细望向她，伊人老去，苍颜白发，唯有眼中的万般情义，仍如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阿淼，我没有怪你。真的。我固然是君父的臣子，张相的学生，可更是阿淼的郎君，小婉他们的阿爷。都说家国天下，可没有家，国又在何处？今生不能跟随张相为民张目，鞠躬尽瘁，确是憾事。但能与阿淼相伴白头，又何曾不是幸事？”
崔其华听着丈夫以闺名相唤，心都化去一半儿，红着腮笑道，“阿淼本不该说这些，可是这几日听闻朝堂有人意欲重提‘三庶人’案，实在担心郎君卷入其中。便说了这些不知轻重的话，望郎君莫怪。”
贾应道点点头，冷笑道，“他们想简单了，‘三庶人’案，明面上争的是那把椅子，实则争的却是皇权与相权！”
“李瑛被废，东宫在朝堂的势力遭腰斩，已难成气候。而宰相处理的事务看似因此增多，实则皆是些杂事琐事，军国大事仍要上呈御前。如此一来，储君之权、相权被割出来的那一块儿，均到了皇帝手中。”
“李林甫狡诈，定是揣测出圣人的深意，这才极力配合武惠妃构陷李瑛。张相虽然看破这一切，却不愿低头，只能黯然归老。”
“牛仙客乃边隅小吏，窃居相位，只知一味逢迎，使得政事皆出李林甫。‘三庶人’案在此时重提，十之八九出自李林甫的授意。唉，算了，说这些作甚，过几天，等裴宽接了府尹的差事，咱们就回清河，从此含饴弄孙，岂不美哉。”说完不动声色的扫了老妻一眼。
崔其华愣了愣，小心翼翼的看向丈夫，说道，“裴宽这就要来？不是说年后才到任么？”
贾应道苦笑一声，说道，“因为严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