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脚下,碎裂的乌篷大车旁边,篝火熊熊。火上架着半条马腿,略显焦黄,香气四溢。
裴旻与张夜叉相对而坐,面色凝重。
不知为何,四棱剑并未归鞘,而是直挺挺的插在张夜叉膝前,触手可及。
裴旻望着马腿上的油滴在火中,点点炸裂,笑吟吟的说道,“还记得冲真观里的那口弘法铜钟么?真人要去松阳卯山,嘱咐你三日后才可以鸣钟。谁知他刚到柴头岭,你便因为好奇,偷着将钟敲了。真人长叹,拔剑一挥,钟声才住止。”说完又是一阵轻笑。
“呵呵,我也是之后才明白,如果三天后鸣钟,叶师已行千里,钟声便可传到他所至之处。结果被我一搞,只能传到柴头岭了。那段时日,抄《黄庭经》抄的我手疼,直到如今想起来,依旧不寒而栗。”张夜叉随手将劈碎的车辙扔进火里,哈哈笑道。
裴旻亦是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大咳起来,良久不止。
张夜叉满脸担忧的望着他,再难言语。
裴旻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痴痴的望着篝火,喃喃自语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不知那铜钟上的剑痕还在不在。”
张夜叉默然。
“其实,从武后为动摇李氏皇权,大肆扬佛抑道,并因此修建‘万象神宫’开始,真人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裴旻将捂在嘴边的手摊开,血色鲜红,分外刺眼。他笑了笑,接着说道,“高宗年间,真人被诏入京,奉为国师,历经一甲子,尊宠不绝。当今皇帝更是称真人‘有冥助之力’,授银青光禄大夫、鸿胪寺卿、越国公、景龙观主,且在卯山修建‘淳和仙府’,我净明宗由此名扬天下,一时风光无两。”
谈及这些,两人皆悠然神往,面露微笑。
良久之后,裴旻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们离皇帝实在太近了,站的也太高了。高处不胜寒啊,上清观、正一门等昔年盟友为此渐生嫌隙,给日后埋下了隐忧。”
“开元八年,佛道两家约战景龙观。本来是各方选出三人进行比斗。可那天,道门却只来了叶师一人。”说到这里,裴旻又是一阵大咳。
张夜叉面露戚容,几欲落泪。生死他见得多了,事到如今,岂会不知师兄业已时日无多。
“三大士不愧是佛门高僧,知道事出蹊跷,都自缚手脚不肯出战。叶师不允,独上都城,立于大明宫之巅,强运大五雷昆仑法,将斗场的五识封闭。并以恶言相激,说……”
“叶师……也确实有些不妥,他说,‘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 ’”
“善无畏与金刚智精研佛法多年,听了如清风拂耳,并不在意,但那不空却是个十八、九的少年,见长辈受辱,如何能忍。只是他又怎是叶师的对手,金刚智爱徒心切,被迫参战。三人在大明宫之巅,各运神通,打了个昏天黑地。后来善无畏也加入进去。”讲到这里,裴旻静了下来,怔怔的发呆了好久,才继续说道,“那一战后,善无畏法身被破,医药不绝,于开元二十三年圆寂。金刚智重伤,今日见到畏明大师,听他提起,怕也就是这一、两年了。唉,谁能想到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比斗,两家却落得如此下场。”
张夜叉犹豫片刻,说道,“大五雷昆仑法,刚猛无匹,极耗真气。叶师既然有心邀斗,怎会如此自断一臂?”
裴旻默然良久,一口血没忍住,直接就喷了出来。
张夜叉大恸,却不敢言。
裴旻笑了,拭了拭嘴角,摇头说道,“叶师当时已存了以身证道的心思。怎会计较这些?”
张夜叉眼泪下来了,哽咽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裴旻的眼圈也红了,叹道,“我也是几年后才知晓,原来就在约战之日前,很多人都收到消息,传叶师欲行卫元嵩之事,‘张宾定霸,元嵩赋诗,重道疑佛,将行废立。’嘿嘿,有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张夜叉大惊,霍然抬头说道,“叶师反佛,是基于华、夷之别,并非为了独尊道门,更不是想一家独大。怎会传出这种诛心之论?”
“可是,有人信了。”裴旻怅然而道。
张夜叉心中一动,说道,“是皇帝?”
裴旻点点头,淡淡说道,“皇帝本性多疑,虽尊宠叶师,但一直对我道门心存顾忌,害怕再出现太平道的张角,五斗米道的孙恩、卢循。他信了。旁人敢不信么?”
裴旻说完,满面讥讽。
张夜叉大怒,愤而拔剑,仰天喝道,“卫元嵩乃墙头小人,投机进幸,伪造谶纬,将叶师比作他,实是羞辱我道门,辱我净明宗!”
也怨不得他如此,那卫元嵩本是一百多年前蜀地益州野安寺的僧人,因为举止狂放,不容于寺庙。便索性脱去袈裟,换上道袍,造作谶纬,预言世事。
北周武帝即位后,此人瞅准机会,上书请删寺减僧,以充国库。
武帝见之大悦。于天和五年五月,召集大臣、僧道进行辩论。道士张宾与僧人智炫辩论落于下风,武帝撸起袖子亲自下场护短,斥责佛教不净。智炫胆子也大,立时还击,大骂道教不净尤甚。
辩到后来,双方已经由佛理、道法之争变成互相揭短的谩骂,不仅佛教之短曝露无疑,连道门的底裤也被人看了个通透。
武帝见过种种不堪后,勃然大怒,直接下诏,“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
此后几十年,北方寺像、道观几乎绝迹,僧众道徒多逃奔江南。直到武帝死后数年,佛道两教才稍加喘息,得以传承。
“灭佛毁道,这么大的帽子扣过来,他们又不允叶师分辨,为保宗门香火,除了兵解,再无他途。”裴旻佝偻着身子,缓缓说道。
“大五雷昆仑法,想来叶师也是心有不甘吧。”张夜叉怔怔的望着火苗,想着真人背水一战后又孤身上路,不禁老泪纵横。
“叶师兵解之前,特别嘱咐我,不让你知晓个中内情。呵呵,他是知道你的。”裴旻淡然一笑,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