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沟向东七十余里,有座矮山,其名为尧。
丑时末,一驾乌篷大车正横在尧山脚下,瓢泼般的雨水激在大车顶端,恰如飞瀑一般,煞是壮观。
车内琴声袅袅,延绵不绝,却是俞伯牙的高山流水。
尽管琴音雅致婉转,如鸣佩环。可在这夜半更深的荒郊野外,如果有路人经过,怕真要被吓个半死。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裴大师,十年未见,别来无恙?”话音未落,一人持伞便从树后走了出来。
伞打的很低,看不清其人样貌,不过身材消瘦,风雨中显得格外孱弱。
说来也奇怪,这风大雨急的,他的衣衫却如同铁铸的一般,连衣角都没有翻起。
抚琴人似乎早有察觉,琴音依旧平顺和缓,不急不躁。
只是,拉车的马却焦躁不安起来,频频向后退去,如临猛虎。
“唉,一转眼就十年了。张夜叉,没想到你锐利如昔,风采依然。”随着一阵温和的话语传出,琴音终于断了。
大车的门帘无风自动,露出一道跪坐的身影,不时,影影绰绰。
“宗门凋敝至此,早已忘却昔年的模样了。倒是你……剑法精进如斯,想来登堂入室亦不远矣。十年磨剑,终究还是你走在了前边。”张夜叉将伞举高,露出一张满是沧桑的老脸,纵是胡须杂乱,亦遮不住满面惆怅。
“呵呵,你邀我前去史家沟与畏明大师一战,自己却没了踪影,为何?”抚琴人自然就是裴旻,话一出口,琴音又起,却换作了《聂政刺韩傀曲》。
铮铮琴声,铿铿杀伐。
“畏明和尚呢?”张夜叉站在原地,淡淡的说道。
“大师佛法精湛,稍作盘桓后,已离去多时。”裴旻说完,琴声一折,突然变缓,“那姓崔的孩子是你徒弟?”
张夜叉摇了摇头,冷笑道,“净明宗二十年前就断了。他也不是我的徒弟。”
“师弟,当年的事情,你还是放不下。”裴旻一叹,琴声已然乱了。
张夜叉大怒,左手一指,厉声喝道,“放下?开元八年,三大士西来传法,约战我道门于长安景龙观。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独独只有叶师一人兵解?这二十年来,我踏遍长安,所遇之人不是三缄其口,便是避我如蛇蝎,就连上清观、正一门亦是如此。十年前,我打你不过,没有讨到说法。今日,如果你依旧冥顽不灵,嘿嘿,那咱们就一同去地下找叶师断个明白。”
话音刚落,“哗”一道闪电恰好划破天际,将周围耀的雪亮。霹雳随后落下,“啪”的一声,在马车左近炸裂,骏马惊吓之余,前蹄一软,居然跪了下去,悲鸣不已。
乌篷大车顿时前倾,有道身影从车内滚了出来,最后落在泥水中。
大变突生之际,张夜叉左手袍袖连拂,右手中的伞立时冲天飞起,剩下一柄筷子粗细的四棱剑,青光莹莹,竟将周身的风雨逼退尺许。
“老三,不妨事了。”泥水中的人轻声说道,不是裴旻又是谁?
张夜叉正凝神寻觅敌踪,听了他的话,心下一松,满腔的剑意再也收不住了。
乌棚大车首当其冲,从中断裂,骏马更是连嘶鸣都没有来得及,就被一分为二了。
张夜叉闭息片刻,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才睁开眼。
“呵呵。叶师那里,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二十年了,若不是……我早该去了。”裴旻扶着地慢慢的爬起来,泥水早已将他浇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张夜叉怔立半晌,才涩声说道,“畏明和尚……胜了?”
酒窖中。
崔琦默然良久,叹道,“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尊卑、先后,这都是天地运行的法则。君为主,臣下从属,父为主,而子从属。昔年之事,我不敢妄自揣测,更不敢轻言对错。但说到底,亢守仁已没,太子也…… 你又何必鲠鲠在喉?”
任不平鼻子里哼了哼,讥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既然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那接下来的事,便由我代劳了吧。”
崔琦一惊,瞠目而道,“什么意思?”
任不平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淡淡说道,“当年之事,是人祸,而非天灾!”
崔琦大恐,骇然色变,“你……想说什么?”
不由他不害怕,因为他突然想起,第二年,也就是开元十一年,整个正月,皇帝都待在太原府,在减免太原百姓税负的同时,还写了称颂先帝的《起义堂颂》以及一首文采斐然的五言诗,《过晋阳宫》。也是那个时候下谕,将并州更名为太原府,由吏部尚书王晙兼太原府尹。
这两者……
他不寒而栗。
任不平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鉴风物之忧思,寻王业之艰难。惟高祖若天地之开辟,化成万类;惟太宗若日月之照昨,光于四表。这块儿石碑,你见过吧。”
这是《起义堂颂》上的原话,被刻成碑文立于太原府最中心的地方。
崔琦勉强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任不平慢慢靠近他的脸颊,似笑非笑的说道,“还敢让我选吗?”
崔琦呆若木鸡,良久之后才长吁一口气,苦笑道,“若没有我之前的那些话,你也不会说这些,是么?”
任不平笑了笑,没有作声。
崔琦思忖片刻,小声说道,“还有其他人知道么?你明白我说的是谁。”
任不平缓缓摇了摇头。
崔琦又沉默了一会儿,咬牙说道,“记住,今天的话就当你从来没说过,我也从来没听过。”
任不平奇怪的看着他,笑道,“可是你听到了啊。”
崔琦大怒,瞪着眼睛说道,“你……”
任不平冷笑一声,缓缓说道,“你们不是要为李瑛翻案么?就这点胆量?”
崔琦一时语噎,好半天才长叹一声,说道,“这与胆量无关。跟你明说了吧,翻案一事,牵连甚广,所涉朝堂、世家、江湖势力不知凡几。之所以引你入局,是看中了你的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