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懒得聊这个,你他娘的不会自己猜去啊,只是随手将门口那颗头颅打碎,然后准备起身,笑道:“给你机会好好聊,偏不好好聊是吧?那等会儿就连刘羡阳和我在内,所有前来一线峰观礼的贵客们,就在祖师堂遗址上边,大家一起晒太阳好了。”
竹皇笑了起来,一步跨过门槛,身后那位仙人却留在祖师堂之外,边走边说道:“陈山主,记得小心说话,聊岔了,沾亲带故,可是会死很多人的。”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被你吓了个半死。”
竹皇刚走到一半,他就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与背后门口那位仙人,各自出剑,强行破开一座极其诡异的剑阵。
但是下一刻,好像那个陈平安只是抖搂一手剑术,就再无多余动作。
不过在再无半点剑气交错的一线峰剑顶,出现了一幅好似山水画卷的绝美风景。
就像一座山头,花开次第,然后有那数百道传信飞剑,拖曳出一条条剑光流萤,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剑光风驰电掣,去往诸峰山头,最终悬停在一位位观礼客人身边。
与此同时,陈平安已经双手握住那把背剑峰古剑的首尾两端,笑道:“别着急打架啊,这可是你们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最重要的一件传承信物,一个不小心被我拧断了,到时候怪谁?”
竹皇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但是那个说话做事都好像脑子有病的年轻山主,又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竟是直接将那把长剑抛还给了竹皇,然后再次伸手笑道:“坐。”
竹皇甚至没有接住那把祖师遗物的镇山之宝,只是让门口那位仙人代劳了。
当他落座时,心情古怪至极,在自家祖师堂,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然后那个家伙的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竹皇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
“竹皇,不如你先将袁真页从你家山水谱牒上除名?然后我再辛苦一点,亲手帮你清理门户好了,你觉得可不可行?”
竹皇心中震怒不已,以至于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齿道:“陈平安,你觉得呢?!”
只见那人气定神闲,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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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刚刚收起一轮明月在袖中,晃了晃袖子,满载而归,不虚此行,回头好送给余姑娘,蚊子腿也是肉嘛。
而在那处玄之又玄的古战场,女子鬼物问道:“你在明处,还有个落魄山的陈平安,躲在暗处,对不对?”
刘羡阳笑着不说话。我跟你又不熟,没必要掏心掏肺。
她蓦然脸庞扭曲,布满狰狞神色,却是怒其不争的眼神,怒道:“你们如此潦草问剑,意义何在?!”
刘羡阳被她问得有些懵。
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寇,临死之前,突然问那行侠仗义的大侠,打死我就够了吗?
就算不够,我也不能打死你两次啊。
司徒文英好像疯了一般,开始说疯话,“除了我,你们此次问剑,还能杀掉谁?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这些个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几人会被打断大道根本?正阳山当真会伤筋动骨吗?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正阳山这帮老不死的,最擅长之事,就是隐忍不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风雷园李抟景,熬出了一个宗字头,如今连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颓然。
事实上,两个年轻剑修,好像都还没到五十岁,能够如此问剑正阳山,已经很不容易了,堪称壮举。
虽有遗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师,传道人,亲传,再传,正阳山只会永远是正阳山。
道貌岸然,知道内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风雪庙大鲵沟秦老祖那般,言语恶心正阳山几句。
可惜世间再无李抟景。
这个既有剑修肝肠如雪、但是藏污纳垢更多的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永远都是阴谋诡计占据主位,就像这些“剑术”,才是真正却无形的祖师堂头把交椅。
而且拨云峰、翩跹峰这样门风极正的山头,以前祖师堂议事,哪次不是一个个先行离场?随着正阳山的蒸蒸日上,注定只会越来越沦为傀儡角色,这些真正的纯粹剑修,他们每一次问心无愧的出剑,都藏着祖师堂极其功利的谋划,所有剑修不惜命的递剑,一场场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实都是祖师堂里边的买卖和算计。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剑的剑修。
所有曾经上山之时,都还朝气勃勃的少年少女,可能最终都会变成下一个陶烟波,晏础,冷绮,倪月蓉。
刘羡阳神色尴尬。
主要是这位前辈女修,好像比他这个寻仇的外人,更像是正阳山的生死大敌,他有些不适应。
司徒文英开始身形消散,魂魄飘摇,化作缕缕青烟,但是她浑然不觉,或者说全然不在意,只是说道:““就算你们今天真的拆了一线峰祖师堂,其实你们还是没有成功,甚至会帮倒忙。曾经李抟景,一人力压正阳山三百来年,其实反过来说,正是这个李抟景,就像一块最好的磨剑石,造就出了今天正阳山的宗门底蕴,让群峰剑修,同仇敌忾。你们不知道这些,所以你们只是看着出剑凌厉,是剑仙风采,又很不是剑仙。”
司徒文英惨然一笑,“因为你们的问剑,只会与李抟景是一样的结果。你和那个陈平安,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刘羡阳老老实实摇头,“我从不想这些。毕竟我的仇家,只有那个差点一拳打死我的老畜生。我这次登山,就是来砍他的。至于正阳山诸峰风气如何,我可管不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是你们自家事,我又不是你们家的老祖宗,犯不着忧心家风门风。”
不过刘羡阳有句话没说出口。
不过你放心,有人肯定会想,那家伙都好心好意帮你们重新编纂祖谱了。
她心死如灰,放声大笑道:“正阳山该死之人,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听到更多长剑断折声,我实在心有不甘!”
司徒文英这辈子最伤心处,不是李抟景喜欢师姐,不喜欢更早相逢的自己,而是竹皇当年居心叵测,私底下故意告诉刚刚跻身元婴境的她,那个李抟景,其实最早喜欢之人,是你,但是你的师姐,是夏师伯心中钦定的峰主人选,更有可能,她将来还会入主祖师堂,李抟景是权衡利弊之后,才改变了心意。
等到后来司徒文英察觉到不对,沦为鬼物之后,找到当时已经顺利当上山主的竹皇,结果后者笑着与她说了句,你痴情于李抟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之人,是怎样一个人,你也配让那个李抟景喜欢,竟然还有脸来找我兴师问罪?
司徒文英笑了笑。
好像她这一生,总是这般不称心,所留恋之人事,都与美好无关。
忽然春天,蓦然夏天,突然秋天,已然冬天。
然后就再无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也曾少女情动,怕被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她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但是终于了无牵挂,就又有些可有可无的开心,细细碎碎,拼凑不起来,可到底是一份久违的轻松。
刘羡阳本想问她,要不要干脆换个地方修行,剑哪里练不得,树挪死人挪活。
只是再一想,刘羡阳就将这些话咽回肚子,她之前也没说错,她是个该死之人。再者她还是个一心想死之人。
回头来看,她此次离开山头,对于这场问剑,司徒文英一开始就更希望是她死。
果不其然,司徒文英说道:“很高兴你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不然你被我打死,世间就又多枉死一人,我还得返回小孤山,继续当那添油翁。”
另外那个刘羡阳察觉到了剑顶的异样,笑了起来,于是这个刘羡阳突然与那鬼物说道:“司徒文英,你信不信我那个朋友,可以帮你们正阳山一分为二,有朝一日,清浊分明?剑修是纯粹剑修,王八蛋就是与王八蛋凑一堆?而且这群王八蛋,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