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个玉璞境剑修的阴神远游,根本不值得出剑。
来正阳山之前,陈平安曾去往中部大渎,不是靠着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凭借两个别洲修士的名字。
然后陈平安只见着了一个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无境之人。
当时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来找出白裳,或者邹子,你按照规矩,负责出剑。不过我不敢保证一定找得出来。”
因为按照大骊那条只适用于山巅的规矩,所有别洲仙人境剑修和飞升境大修士,没有主动与大骊朝廷递交通关文牒,擅自踏足宝瓶洲版图,一经发现,就要被问剑。
但是那份关牒,只需要寄给仿白玉京,无需与大骊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这其实又是一桩怪事。
那个不知身份的无境之人,点头笑道:“规矩之内,理所应当。”
正阳山茱萸峰的那个“田婉”,曾经飞剑传信给自家先生一封,“白裳一,邹子九。”
总之崔东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必然有其中一人,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而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已经身在赶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陈平安此刻站在这处视野开阔的剑顶,转头瞥见对雪峰那边的剑光去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果只是单纯翻阅关于正阳山的谍报,他绝对不会对元白身边那个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
可一旦涉及到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陈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个万一,陈平安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了。
直到这一刻,那个真身并未在宝瓶洲的“邹子”远去,陈平安终于可以真正松口气,没来由想起两个佛家说法,草寇大败,贼过挽弓。
好了,这场问剑正阳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
至于什么白裳,只要敢来宝瓶洲阴险递剑,就别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
不过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远游,也已经意识到仿白玉京那边的动静,注定只会悄然返乡,不过更大可能,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剑仙,还是只会选择袖手旁观,远远看戏。
一位花木坊女官,急匆匆快步向前,壮起胆子伸手拦在门口,小心翼翼劝阻道:“这位剑仙,剑顶祖师堂是我们头等禁地,去不得!擅自闯入,是要惹天大麻烦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与你们那位搬山老祖是老朋友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都是拜他所赐。你要是不放心,就飞剑传信竹皇,我刚好有点事情,要跟他好好聊一下,停剑阁那边人多嘴杂,不合适谈正事,就有劳姑娘传信了,我就先去挑我把椅子了,对了,我叫陈平安,来自落魄山,再就是提醒你们宗主,让他最好独自一人,来这剑顶。”
在那位女官犹豫不决之际,不曾想那位青衫背剑的男子,身形一闪而逝,就已经跨过门槛,走在了祖师堂里边,而她那条胳膊就悬在空中,她收起手,急得满脸涨红,差点泪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纰漏,事后回了琼枝峰,还不得被祖师骂死啊,她一跺脚,只得转过身去,赶紧飞剑密信宗主竹皇,说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自称是陈平安,来自落魄山,竟然先行闯入祖师堂了,好像已经开始挑选属于他的那把椅子落座,此人还大言不惭,说宗主最好是一人来祖师堂谈事……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拎剑,确实在那边挑选椅子,一直走到主位那把属于宗主竹皇的椅子,因为今天是那位搬山大圣的庆典,所以一线峰这边,专门将护山供奉那把本就极为靠前的座椅,破例放在了与竹皇并排的首位。
于是陈平安就坐在了这张椅子上,望向大门那边,手持长剑拄地,轻轻拿起放下,安安静静等着竹皇的露面待客。
那个花木坊女官,根本不敢逾越祖师堂规矩,擅自走入其中,她只能站在门口那边,然后当她瞧见祖师堂里边的场景,霎时间脸色惨白,这个看着和和气气的不速之客,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吗?
陈平安将两排座椅一一看去,都知道各自是属于谁的位置,一线峰祖师堂,虽说以前没来过,可是完全不陌生。
满月峰夏远翠,秋令山的陶财神爷,的晏掌律,拨云峰那位曾经与郦采一起出剑的老剑仙,翩跹峰女子剑仙,琼枝峰祖师冷绮,茱萸峰田婉,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被阮师傅看不上眼的雨脚峰庾檩,身边藏着小半个“剑修刘材”的对雪峰元白……
确实是个剑仙如云的好地方。
如果只是一座正阳山,没什么。
可加上大骊朝廷,田婉,有田婉,就会有个图谋极大的白裳,有邹子,就更会有刘材。
比如只说那个刘材,在陈平安看似最意气风发之际,突然冒出一个籍籍无名的正阳山子弟,横空出世,拦在路上。
选择以剑修换剑修的代价,最终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变成再不是剑修。
对于数座天下的复杂形势而言,这可能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情况,会是一个极其意外的变数。
可是对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来说,却是一个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惨淡结局。
而这件事,邹子就像是等于早早与陈平安打过招呼,通过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名单,并且有意无意泄露了刘材的那两把本命飞剑。
说不定这份榜单,正是出自邹子的幕后手笔。
有朝一日,剑修问剑剑修,堂堂正正,一场捉对厮杀。
而且还事先提醒过你这位年轻隐官,并且让你陈平安提早准备多年,来应对这场对手名字、本命飞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的问剑。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只是暂时没了燃眉之急,可这场只会是邹子来决定时间地点的问剑,是注定避不开,逃不掉的。
其实陈平安不管怎么打破脑袋去想个为什么,都始终想不明白邹子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无所谓了。
人生路上,哪怕不知道许多的为什么,不也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来了。
正阳山,宗主竹皇。
果然只是单独一人。
陈平安笑着没有起身。
竹皇以剑气隔绝出一方小天地,站在门口那边,他第一时间就瞥见了对方手中那把背剑峰古剑,这位玉璞境剑仙的山主眯起眼,与那位年轻山主沉声问道:“陈平安,想要做什么?”
那人依旧在以剑鞘底端,轻轻敲击地面,微笑道:“讨杯茶喝,再谈正事?”
竹皇攥住袖中一枚世代相传的白玉符箓,冷笑道:“哦?你配吗?”
下一刻,一线峰剑顶所有剑气,瞬间聚拢,凝为一个云遮雾绕的高大身形,就站在宗主竹皇身边。
那一袭青衫依旧老神在在,无奈笑道:“这还没谈,就谈崩了?”
竹皇只见那人张开手,手中那把正阳山开山祖师的佩剑,拄地静止,然后那个家伙抬起手,抖了抖袖子,从中滚落出一颗头颅,脚尖再一拨,将那位植林叟的脑袋,踹向大门口,撞在门槛上,“竹皇,你就不想想,为何我能在你们地盘上,都宰掉了个九境武夫,结果还得跑来一线峰,主动打招呼,你才知道此事?”
竹皇神色阴晴不定。
他身边那位仙人境,其实随时都可以朝那个年轻人出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朝向竹皇那把座椅,笑呵呵道:“你来都来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如坐下聊?”
竹皇没有挪步,只是问道:“那个刘羡阳,是否已经玉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