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黎府总是很安静。
那两扇向来敞开的朱红大门,近日来,却闭得很紧。
闭门,自然是谢客。
过去数月中,黎驹推病不出,平时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有客的黎府,却已然许久没有客人上门了。
府裡无客,那也罢了,近日来,府中婢僕议论渐扬,说的都是许久没有见到主人夫妇了。
黎驹也就罢了,次数虽少,偶然还是能听闻他召了几名弟子去吩咐事项,然而黎夫人却当真宛如消失了一般。
黎驹夫妇所居的小院,已然给封了起来,除了几名亲信弟子以外,一概閒杂人等皆不许进。
黎驹治家甚严,他吩咐不许进的地方,自然谁都不敢进,莫说进院,便是在院外多望一眼院子裡,也是不敢。
原来整治的很是雅洁的小院,又逢秋意深浓,如今看来,终究也是颇有萧瑟之态了。
江桓望着满地落叶飞舞,他脸上神色却是木然不动,彷彿外在一切变化,皆与他无关。
一旁角门上剥啄几声,忽快忽慢的敲响了几下,他用眼神示意一旁也在守门的师弟方甯去开门。方宁开了门,进门的又是两名师弟,左为刘坤,右为陈子业,他二人手中提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大布袋,十分困难的从狭窄的小门中鑽了进来。
江桓举起一根手指,示意师弟们安静些,跟着让开一步,方宁上前打开了封楼的大锁,推开了门。
门甫开,一股中人欲呕的气息便飘散而出,江桓忍着胸口的烦恶不适,摆手让师弟进去。
秋日的阳光很淡,屋子内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江桓眼角瞥处,却依稀看见屋内所有物事都已被搬空,地砖上绘着个极大的图形,仿若是个圆圈,上头绘着一些他看不清楚的花纹与文字。
刘坤与陈子业提着大布袋进楼,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又提着袋子出来了。出来时,袋子却彷彿轻了一些。
师兄弟四人并不多言,连眼神也并不相触,送走刘陈二人以后,方宁自将门复又锁上,回到楼前,与江桓并坐守门。
沉默,彷彿已然凝住了这座小楼。
原来一直住在二楼的师娘,今日也并没有再和他们央求着要出去,师父今日一日,也未曾露面。
四下裡真是静,静得犹似一座大坟一般。
江桓望了方宁一眼,只见方宁神色憔悴,神情呆滞,再不复当日鲜衣怒马的意气风发。
何止方宁如此,刘坤、陈子业,甚至于他自己,这些往日裡最受师父信任的几名弟子,如今谁不是这副模样?
时光流转,日影渐移,江桓只觉得身上渐暖,抬眼看时,只见日正当中,已是午时了。他站起身来,慢慢往院门走去,他推开院门,向右一看,果见装饭菜的竹篮已然摆在牆角。
江桓提起竹篮,回身进院,却是一怔。
院中依旧一片萧索,方宁仍旧坐在楼前,然而两人之间,竟不知何时,已然站了一名少年。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上只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此外竟是身无长物,孑然立于亭中。少年蹙眉望着那一栋小楼,眼中流露出难掩的厌恶。
江桓望着少年简淨的眉宇,只觉得熟悉,直到少年朝他望来,他这才忽然想起,他在何处见过他。
数月前那一晚,让师父从此性情大变的那一晚,他见过这名少年。
竹篮落地,裡头传出瓷器碰撞碎裂的声响,江桓却浑没听见,他的手已经抽出了一直插在腰间的一对判官笔,跟着他往方宁处看去,只见方宁也已经跳起身来,伸手去摸怀中的某种物事。
师父说过,人妖殊途。
师父也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小楼裡这些日子裡来浓重的血腥味,那日复一日抬进又抬出的布袋,后院时时传来的黑烟与焦味,这些都只是小节而已。
方宁已经掏出了某个物事,只见他把东西凑到唇边,鼓气一吹。
尖利的哨声响彻了小院,更远远地传了出去。
江桓心下稍定,手裡紧握着判官笔,静待院外即将出现的足音。
少年原本就蹙着的眉头,蹙得又更加紧了些,只见他伸手按了按耳朵,彷彿耳中被那哨声给刺得很是不适。
江桓一颗心 砰砰而跳,侧耳细听,四下裡还是那样沉寂,连一个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方宁又吹响了哨子,哨音急遽,便是江桓,耳中也隐隐作痛。
而后,只见少年对着江桓缓缓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不会来了。”
刘坤,陈子业两人对坐喝着酒,自从他们接到师父的吩咐,开始干这件事以来,他们的酒喝的就越发多了。
黎驹自然不会喜欢他们这样喝酒,然而他足不出户,自然也不会知道二人喝酒之事。
越喝酒,他们越想念过去的日子。
那时候,柳州城中最好的菜,最好的酒,最好的粉头,他们都消受得起,只因他们是黎驹的弟子。
如今他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满室的屎尿臭味,看管着那么些个衣衫破烂、浑身发臭的乞丐,只能相对喝闷酒,也只因他们是黎驹的弟子。
他们喝酒,不仅为了想念过去的时光,还为了忘记每日抬着人进楼,所见的可怖景象,以及将抬出小楼的乾尸点火焚烧时的那股焦臭味。
如他们一般,过着这样的日子,酒,岂非是必须?
这一日已经不必再抬人进楼了,刘坤喝得已有些迷茫,陈子业则靠着椅背,仰天喃喃不知说的什么,忽然他们都闻到一股清淡却清晰的香气。
闻久了这地牢中的恶臭,忽然有这样一股香气传来,那真是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