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靖没想到的是,这次关攸宁确实听话没惹祸,倒是祁望,为了救人在林中中了瘴气的毒,造成了暂时性的失明。还好苗地有现成的治疗药物,只是需要服用一个月,等毒素退去。
关攸宁为了让沐靖安心政务,沐荣好好和姆妈享受团聚时光,主动要求照顾眼盲不便的祁望。
蒙着眼睛的祁望很像祁青囊年轻时的模样。关攸宁照顾的非常精心,就连态度也日渐软化,甚至还会和他逗趣几句。
关攸宁上个故事照顾过眼盲的慎景行,所以非常熟练。但她隐隐发觉这些故事中频繁出现一些桥段,比如画眉,比如手链,比如花灯,比如瘴气,再比如眼盲。她现在还不懂这些重复意味着什么,她只能顺着故事完成他们。
“师傅。”祁望的呼唤让关攸宁回过神,看着他迷茫无助酷似祁青囊的样子,她便心一软,握住了他伸向自己的手道:“怎么了,望儿?”
“药好苦,我想吃糖。”尽管已是少年,但撒娇的语气还是让关攸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好~我拿给你。”
关攸宁将一颗麦芽糖放到他嘴边时,没想到他会连自己的手指一起含住,微微轻咬让她一时没抽出手,反而被卷走糖舌舔过了指尖。
她用力抽出指尖,擦了擦道:“多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不可以咬手指哦。”
说着她站起身去忙别的,祁望坐在那里,他明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师傅眼里他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无论多久,都不会长大。
“还有两天你就可以复明了,以后救人也要小心些。”关攸宁为他梳头时叮嘱道:“活着才能救更多人。那对母女一直说要当面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姑娘还要以身相许呢。至今还没走呢,真的不考虑?我瞧着长相家世都不错。若喜欢就说,别害羞。”
“我不喜欢她。”少年的回答有些冷硬。
“不过你年纪还小,大约也不懂什么是喜欢。”关攸宁刚要为他将发束起,就看祁望微微皱眉道:“师傅,我头痛。”
“大约是余毒最后清除的副作用。”关攸宁有些心痛,放弃了给他束发,而是让他枕着自己的腿躺下,为他按摩头部:“为师这套手法独步天下,能缓解疼痛。你忍忍,按一会儿就好了。”
关攸宁的身上永远是草药的味道,和公主府中浓郁的胭脂水粉不同。她的味道总是让人安心。她的怀抱也很柔软,虽然只有在受伤生病时她才会抱他,但也足够让他渴慕那来自温暖肌肤相触的瞬间。
修长的手指按的他紧张的精神放松下来,渐渐睡着了。沐靖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少年的头枕在关攸宁的腿上沉睡,而女子则专心的为他按摩。
沐靖微微皱眉,对抬头的关攸宁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出房间。片刻,关攸宁出来小声道:“望儿头痛的厉害,才刚刚缓解睡着。二师兄有什么事吗?我怕他再痛醒。”
“虽是师徒,到底是男女有别。”沐靖看了一眼房间的方向:“他已经这么大了,你还这么抱着他,终究是不妥。”
“望儿可是大师兄的儿子,我没那么禽兽!”关攸宁有些恼火:“他还是个孩子呢!”
沐靖没有与她争辩,只是让她跟自己走。两人来到当时祁望遇险的地方,沐靖道:“我问过那对母女了,当时她们就是困在此处。小师妹,这里并不是什么瘴气浓烈之地。一柱香后便是他遇险的时辰,今日的天气比当日更差,更容易滋生瘴气,你自己一看便知。”
半个时辰后,带着面纱的关攸宁沉着脸不说话,瘴气已经散去,沐靖取下面纱:“若按小师妹对他能力的夸赞,这点瘴气对普通人来说确实难以突破,但不致死。对他这样的神医首徒来说,应该如微风细雨。他却受了如此重的伤,想必是主动吸入。我愿意往好处想他,无非是少年孤苦,想多得师傅些疼爱。但说到底,和徒儿保持些距离,还是得体些。”
“别人对我说这话,我都不惊讶。我只是没想到,有一日居然是二师兄对我说这话。”关攸宁深吸一口气:“如此玩弄心术,可见是他母亲的坏处。若是大师兄,怎会做这样的事?又再高的天赋,人品如此,断不能留。”
沐靖有些惊讶,他阻止道:“小孩子争宠,一时也是有的,何必如此不留余地?若要他走,三年后荣儿满十八岁时再说,到底对他公平些。”
关攸宁犹豫了一下才来开口道:“既如此,就听二师兄的吧。”
祁望感到他痊愈后,关攸宁变得突然极为冷淡。从苗地回到神医谷后,她更是例行公事的不再和他有什么交集,甚至饭食都更多让沐荣来做。他有一种危机感,师傅发现了他在苗地的小伎俩,也不打算留下他了。
沐荣便是师傅心中已经选好的神医候选人。祁望看着不远处对沐荣言笑晏晏的关攸宁握紧了拳。半天,他又松开,露出一个浅笑。那就只能让沐荣消失了。
但沐荣并不是坐以待毙的小白兔。和心地单纯,情绪显而易见的师傅不同,当她意识到师傅即将选择她承袭神医之名时,她就知道祁望不可能再和她和平相处了。她不想离开师傅就必须让祁望消失。
这对师兄妹在晚餐时相视一笑,十分友爱的样子。关攸宁为此十分欣慰,在她的心中,祁望应该像曾经的祁桓一样,接受自己师傅的选择,回到祁家,泽被世人。她从没想过,眼前两个从乱世中的大家族里活下来徒弟,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三日后,沐荣十七岁生日那天早晨,关攸宁按着前晚和沐荣的约定,一早为她送自己做好的芙蓉糕。
一推门,糕点掉在地上,祁望手中握着沾满血的刀惊恐的回头,地上躺着的是奄奄一息的沐荣。
祁望连忙扔掉手中的刀:“师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那双眼睛瞪的极大,倒影出关攸宁已经愤怒的面容,她一把推开了祁望扑到沐荣身边开始施救。她感谢自己的医术足够好,救的了生命垂危的少女。
沐荣脱离危险后陷入沉睡,关攸宁就那么穿着一身带血的衣服走到跪在门外的祁望面前,雨下的极大,但师徒两都没有打伞。关攸宁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她的指尖带着血流下,蔓延出一地血水的红,她开口道:“看在大师兄的份上,我不把你送官,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给你留条活路。”
“不是我做的!师傅!”祁望委屈的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却被关攸宁踹开怒道:“我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吗!”
“是她骗我来的!是她让我拿着匕首,说帮她割断脱丝的线头,我只是拿着没想到她会突然抓住我的手捅自己!师傅!我在这里杀了她除了被逐出师门有什么好处?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在今天杀了她,就算能藏匿,我该怎么和您解释!”
“我看过那个伤口,祁望。如果只有她握着你刺进去,不会那么深,也不会呈现那个角度。你在那一刻,将计就计,想干脆杀了她当做她陷害你失手的意外。若不是她推开了你,她已经死了。杀心既起,你就不该留在这了。”关攸宁冷冷的俯视他道:“你现在就走。”
沐荣醒来后没有看到祁望的身影便知道还是自己赢了。尽管祁望当时突然发难,但还好师傅来得及时,让她得以脱险。可她没想到是,三个月后,她身体好起来,等来的不是袭名,而是苗地来接她的人。
“沐荣,伤己亦是伤人。”关攸宁只是在谷外对她说了这句话便示意来人把她带走。
沐荣意识到在这场斗争中她和祁望都输了。
第九代神医关攸宁在选徒前一年突然将两个爱徒都送回了各自的家族,并宣布将神医之名让给二师兄沐靖,自己将隐于江湖。
本来世人还只当作是不靠谱的江湖传闻,却没想到,沐靖花了一年时间将家族之位交给年轻的沐荣后真的回到了神医谷。这让人不断猜测,其原因众说纷纭,但终究除了当事人无人知道实情。只是从后来祁望沐荣两位家主水火不容的状态来看,这对师兄妹当初应该很不愉快。但很奇怪的是,他们却都不肯割断和师傅的联系,因关攸宁在送他们走时没有宣布将他们逐出师门,所以两人还维持着扭曲的师兄妹关系。
关攸宁将神医谷的一切交接给沐靖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当她卸下一切时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她靠着窗口,看着整理卷宗的沐靖突然开口道:“阿荣的性子当家主倒是比你合适。”
“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确实比我厉害。不过凭心而论,他们两在乎的应该并不是神医之名,而是在你身边留下。祁桓师叔前些日子去世了,神医谷出身为家主是祁家的家训。他们一家子都是大师兄这样的温吞好人,望儿想来家主做的也不会太难。说到底,他们还是属于世俗,离开也不算坏事。”沐靖劝慰道:“你这些日子郁郁寡欢,与其在此郁闷自苦,不如出门散散心。”
看关攸宁没反应,他便又道:“听闻东南有仙茅,在云境山。只不过不太好找,你要不要去碰碰运气?找不找得到无所谓,不过是路途不远,气候也还不错,离祁家所在的苏城也有些距离,不会碰到望儿。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师兄嫌我烦了?”关攸宁终于回应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沐靖扔下手中的书卷:“我什么都给你兜底,如今倒是说我嫌弃你了!”
“好了好了~别生气!我这就出发!保证把仙茅找到!”关攸宁一个鲤鱼翻身跃下:“这就去收拾行李!”
沐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的笑着摇头:“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此时他还不知,正是他这个提议,让他永远失去了在藏在心底珍爱的小师妹。他还不知道,他很快也会尝到师妹心中半生的痛苦:因为自己的要求,让重要的人身陷囹圄。
关攸宁也不知道,她此次踏出神医谷,没有师傅和大师兄保护她,那师傅与养父以血铸就的防护化成了囚她最牢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