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落无声,听得见檐角护花铃在风中摇曳轻响,有孩童嬉笑着跑过巷子,哼唱的歌声穿过朱红府墙,穿过茫茫飞絮,唱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明月几时有?
君尘渊在心头默念几番,抬头看了眼半隐在云层后的残月,不禁敛眉轻笑。
不过就是离开尔虞我诈的皇城嘛,有何不舍的,怎么把自己弄得跟个成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伶仃人一样。
芳兰阁近在眼前,君尘渊收敛好思绪,待玉书进去通报后,听得里头一声“进来”,才抬脚跨过门槛。
萧云凝倚在窗边,手里执着卷书,瞧着颇有几分书香小姐的气质,君尘渊视线在她身上稍做停留了下便移开,拱手道:“这段日子承蒙长公主的照顾,又帮着君家沉冤昭雪,臣铭记于心,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长公主大恩。”
萧云凝一愣,后知后觉才明白这人是在跟她道谢。
看着她那副“你是不是被下了降头”的表情,君尘渊心情几许复杂:“臣虽谈不上真君子,但也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萧云凝倏地眼睫一抬,对此置之一笑,要真谢自己的话,干嘛不说今生今世给她当牛做马,来世的事,谁知道呢。
君尘渊看出了毫不遮掩的嘲笑,眉目依旧温和,如纳星河皓月,光芒尽入他眼:“长公主好生保重,京城人心最是叵测,您可要谨慎为上,沾花惹草确实别有一番风情,但莫要因一叶而障目。”
语气没有老夫子规劝学生那般语重心长,看着像是在随意给你提个建议而已,爱听不听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云凝眯了眯眼睛,这是在劝诫她最好不要色迷心窍朝三暮四呢,难道自己在他心里,还是停留在原主那个好色的形象中?
灯火煌煌,下人在回廊处穿梭来往,君尘渊嘴唇噙笑,俊雅的眉目弯下清润的光,他稍退后一步,俯身拱手,白色衣袍在半空轻扬又敛却。
萧云凝不是第一次瞧他做这般动作,但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从中瞧出了恭敬和恳求。
“殿下和姑母,还望长公主能够多多帮衬一二,只要他们喜乐安康,臣必定肝脑涂地,守得大齐边境安定,死而无憾,臣……唯有此一求。”
斑驳光影映着少年隽雅温和的面容,如受大雪洗礼初霁后的青竹,风骨犹存。
萧云凝心尖微动,在他那只言片语间,有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悄然攀爬上心头,琢磨不透。
撕开他温和的面皮下是透进骨缝里的冷血冷情,却又不然。
为了心里所牵挂的人喜乐安康,他弯得下一身傲骨来求人。
萧云凝忽地想起萧濯之前跟她说的那番话。
——他这辈子有三种人永远不会利用和背叛,一是待他好的父母亲人,二是所效忠的君主,第三便是心上人。
——皇姑若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以考虑考虑。
萧云凝心绪万千,见她有些出神,君尘渊低声唤了两句,萧云凝蓦地清明过来。
君尘渊笑意渐深:“长公主这般瞧着臣,莫不是心悦于臣,舍不得臣走了?现在挽留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萧云凝跟着笑出声,难辨褒贬道:“君公子真是幽默风趣。”
她走向桌旁,将书卷搁在案上,烛火散出的光拉长她窈窕的身影:“殿下是本宫侄儿,你姑母是本宫皇嫂,不用君公子嘱咐,本宫也会关照好他们的,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别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军中可不比京城干净多少,在这追名逐利的世间,处处都有阴谋诡计,别把自己的命作没了。”
君尘渊盯着她静默片刻后开口道:“长公主这是在担心臣?”
萧云凝缓缓笑了一声:“夜已深,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妥当,门在那,好走不送。”
翌日朝堂上,先是宣布毕家谋逆作乱,罪诛九族的行径,由刑部负责监斩毕党一派所有相关官员,可谓是给朝中来了场大清洗,接着是曹晖递上证据洗清君家的罪名,萧元驹下令给安国公重新进行厚葬,百官必须都去吊唁,最后才宣布让君尘渊从军带兵去北境的事。
立马有大臣站出来反对道:“皇上,依我朝律法,凡是丁忧期间的官员,皆不得带兵出征,须得三年守孝期过,如今安国公才辞世两月不到,君公子又未有官职在身,按律在这三年间,从军不可,入仕也不可。”
之所以会有这条律法,那是因为先祖认为丁忧期间的人有丧在身,难免沾着不少晦气,因此怕这晦气带到朝堂上来,所以才定下这条没有人情味的律法。
君尘渊站在大殿中,目光微眯,直直盯着面前的许洪策。
许洪策感觉背后凉嗖嗖的。
萧濯一愣,跟沈煜希对视了一眼,很显然,他们都忘记了还有这茬。
萧元驹也是忘了,如今被大臣指出,看了看手边已经拟好的圣旨,再想想自己都答应皇妹把人送去北境让他建功立业,现在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间左右为难。
萧元驹把目光看向御史大夫。
沈煜希:“……。”
干嘛啊,这是要推他出来跟祖宗律法辩驳不成?
沈煜希舔了下嘴角,发现萧濯也在看着他,脑袋往后瞥了眼,君尘渊的目光也遥遥朝他看过来,似笑非笑。
“……。”
御史大夫乃是言官之首,祖宗家法规矩礼仪都必须熟记于心的谏臣,不仅身负督察百官之职,连进谏言规劝天子也得是首当其冲的那个,这种时候,他明明是最不适合出来说话的一个才对。
沈煜希顶着三道炙热的目光出列,咳了一声道:“启禀皇上,臣认为许大人所言差矣,安国公之所以辞世,乃是遭人所害,其生前劳苦功高,君公子今又有救驾有功,朝廷应破例让其从军入仕,方显得天恩浩荡,皇上仁慈。”
萧元驹一笑,还未待他说什么,许洪策挺直背脊,掷地有声道:“先祖规矩历来如此,今日若是破例,来日有一便有二。”
沈煜希最不喜跟这种古板的老头说话:“破例也要看前提是什么,因何破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