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千迢读着那本“任梧羁传”,发觉自己虽只被只语片言草草提起几回,可撰史人却在最后一页放了一幅他早期潦草的随笔,画着任青山乘兴斜倚于池边小憩之率性模样。
沉寂的大房里,白衣的男子悄悄阖上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年少时总是轻易便把誓死追随、舍命相从这般话语宣之于口,却不曾料想人世间最难如愿成真的一句誓言便是同去同归。
若是早知那幅画有朝一日会被放在任青山的传记里,他当初就会好好多画几笔了。
一盏茶后,穿着沉沉城主服饰的任千重自外而返,瞧见会客的百川殿里没了陌千迢的身影,心下推测他必定是前往故地缅怀一番了,便往父亲曾居住过的青竹院走去。
少年猜得极准,果不其然瞧见那间卧房的门扉未曾被掩上。
房里,陌千迢正坐在榻边轻抚着一把长刀,那刀十多年来无人佩戴,却锐利如昔、锋芒不减,被妥善地收在雕得古朴遒劲的刀鞘里。
自窗棂外洒进了一道晕黄的日光,斜阳下白袍陈旧的男子眯着眼,仿佛隔着重重光阴想要碰触昔年卧躺于此的任青山,一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任千重缓缓走近。
“此乃家父佩刀。”
“恨古锭金刀。”陌千迢低喃,“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长刀出鞘,他的指尖顺着刀锋向上,一路滑到了刻有古篆“恨古”二字的刀身,遥遥忆起了头一次见到这把刀的那幕。
彼时他还不是绘师,男人也还未成为一城之主,甚至年轻得必须称作是少年。
那少年一袭枣红罩衫,银线缀着的腰带上系着素白玉佩,桀骜不驯的短发在春风里被吹得凌乱恣意。
他在垂杨城的擂台上虎虎生风地挥舞着一柄纯朴而未有雕饰的大刀,在对手大力抡着枪杆子时一个踮地,高高跃起,甚至越过了对方急急收回、撞起长枪的高度,下一瞬竟是直接朝着那满脸胡须的男子身后急落,手中的长刀直指那人,举起的那一刻,风忽然静止了。
陌千迢站在台下的群众之中,看见那把大刀的利刃在距离大汉后颈仅咫尺之处停下了。
垂下刀,少年稳稳站定,有热汗自发端滴落,他弯下身撑着膝头喘息不已,可眸底却有星光般的熠熠光辉闪烁。
擂台下的人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场比试竟是红衣少年郎的胜利,随即爆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响彻了云际。
在那样的震天欢声中,少年走向正拄杖缓缓走上台阶的重杨城主,热切地同对方问候,而后终于握住了那把称霸的彩头,宽阔的刀面和磨得无比锋利的刀锋,少年将刀迎着日光,瞧见刀身上几个细小的古篆字。
“恨古锭金刀。”他轻声念道,而后便凭着那刀走得很远很远,很高很高。
擂台上那一幕幕,看在昔时年少的陌千迢眼中,煞是鲜明夺目,他忘不了观看比试时心里扑通扑通狂跳的悸动,便在众人又响起的祝贺声中转身奔走,回到中家急不可耐地铺开了纸,着魔了一般振笔挥毫,将先前所见栩栩如生地绘下。
二十年过去了,陌千迢早已不再画人像,可初见任青山的那一幕仍是如此灿然鲜亮,搁在心底多年,始终不曾褪色。
“若是当年画的那纸还在便好了,便能给千重瞧瞧你爹昔年碎澜擂台夺魁的风采。”
任千重听完,半是玩笑地说:“不如陌叔叔现场画一张吧。”
陌千迢却是垂下眼帘,摇摇头。
“千重,我已不再画人像了。”
任千重仰头,还想说些什么,但瞧见了陌千迢的神情,顿时将话语都吞了回去。
少年讪讪地揉揉脑袋,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自袖里翻出一本册子,递了出去。
“陌叔叔,此乃家父当年遇刺后,徐叔同城中老臣所调查记下的详情。”
白玉京上有座名为聆天阁的高楼,里头有本巨大书册,号称记载了白玉京与人间众城所有的真实。
陌千迢在初登白玉京那年,曾经造访过那座繁忙的楼阁,有过几次翻阅万世书并获取真相的机会,可他却偏偏不敢去翻看关于任青山生平的那几页叙述。
他害怕自己会在所谓只书泻实情的书顿上看见冷硬的白纸黑字刻写着:任青山为义弟陌千迢所累,以致遭歹人所害。
毕竟若真是如此,届时他将不能再自我安慰地想着,自己或许不曾害了那人。
陌千迢就这样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十多年,再不曾踏足驿城,直到任千重的出现,令他停滞的人生再度缓缓向前迈进。
自从瞧见了那孩子与故人相像的面庞,他即便肝肠寸断,却也终于挤出了一点勇气来,忍受着心痛难当,强撑着回到了故城。
而今看着任千重将那册子递来,陌千迢只觉心跳如擂鼓,仿佛那里头写下的不是陈年旧案的线索,而是宣判了他生死大事的状词,可他随即便又告诚自己,既然都已再度踏进驿城了,那么无论当年的事实有多么令人难堪,他都不该再掩耳盗铃下去了。
陌千迢犹疑了许久才接过小册子,提心吊胆地一行行仔细读过。
半炷香后,他读完了全文,没在字里行间瞧见针对自己的尖锐指责,却有几处疑点令他觉得事态有些扑朔,便皱了皱眉,将心底呐喊着不愿重提当年事的嗓音给强行压下,将思绪重新梳理了一遍。
金乌十四年中秋那夜,护卫着任府的玄豹卒尽数遭到毒害,宋奕重伤没熬过当夜,惯常带着防身的一对双刀不翼而飞。
任青山本人则肩负淬毒刀伤,亦是没能挨过一月,而不仅是玄豹卒与宋奕,就连任青山身上致命的伤患处旁皆有一道诡异的曲折斑纹。
长史徐子靖那日恰好护送着城主夫人携着稚子任千重至故城垂杨度过中秋,当日,驿城守将何宪与任府管家亦在任青山授意下日返家过节,故而逃过一劫。
曾在现场,却仓皇被推出,因而逃脱并且得以幸存至今的只有陌千迢一人。
敌方下手狠戾,用起剧毒毫不手软,既能与任府的玄豹卒拼杀、伤了宋奕与任青山两人,想来实力不容小觑,可对方却不曾动过驿城其余一草一木,目的或许也并非是要让驿城恐慌,于是只得推定为一场针对任青山本人的刺杀行为。
那一夜,青竹院里的人几乎皆全数当场毙亡,除了隐去踪迹十多年的陌千迢,唯一可能看见过凶手模样的,便只有伤重的城主了。
可每当被徐子靖殷切地问起行凶之人样貌,任青山却总是别转过头去,嘴里喃喃。
“子靖叔,别找了,将述光寻回便是。”
徐子靖一筹莫展,最后只能对着男子大吼:“咱们若是不找出那夜闯进任府的究竟是何人,该如何寻陌祭酒回来?博仁和玄豹卒一众弟兄,您就让他们这般不明不白的牺牲?”
任青山背对着他,咬破了嘴角,眼眶通红,将悲怆和着血泪咽下,只是固执地一声不吭。
徐子靖吼也吼过、骂也骂过、也气哭了几回,任青山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半个字都不肯多说,徐子靖束手无策,只能继续派人出城寻找陌千迢的行迹,期盼那少年能尽快归来,并将那夜所见全盘说出。
只是陌千迢终究迟迟未归,任青山也于半月后溘然长逝,线索不足的情况下,以至于任青山遇刺一事直至今日仍是以悬案作结。
陌千迢抿紧唇角,心口隐隐钝痛,正在思索为何任青山不愿让人寻找凶手之时,外头却响起了一声呼唤。
“城主!老朽说了多少遍,城郊整顿的卷宗非得由您亲自签署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