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则在旁顾自检视起自己一身的狼藉,划破的伤口时不时抽痛着,惹得他呲牙咧嘴,直直倒吸气。
陌千迢扶着墙,一拐一瘸缓缓走至门外,看看昏暗天色,心里盘算着,若是让他自己拖着这副狼狈的身躯回城中去,不知该要走上多久才能走回任府,还不如直接在这茅屋里过夜算了,
他正想付诸实行,却在此刻被人一把拎起,放到了马背之上,看似蛮横粗鲁的动作,实际上小心翼翼避开了陌千迢疼得最厉害的后背和膝盖。
任青山依旧板着脸,可看着一身狼狈的少年,心底却是涌起了一股奇异的心绪。
打任青山年少时代起,从来都是他立在最前方为人出头、为小城发声、为弱者抱不平,却少有人这般为了他的事情操心、甚至这般无端受到牵连,一方面是因为任青山身心都足够强悍,另一方面则大概是因为没有人、包括他自己,曾经去料想过,其实任青山也非完全无敌无惧,只是不过是比谁都看上去更自信满满而已。
在任青山察觉陌千迢如今一身的伤,全是为了替他拿回玉佩才遭遇的那一瞬,他有些说不清心中浮现的情绪究竟是何滋味,说是懊悔,又搀杂一些些窃喜,可说是喜悦吧,又不是那么回事,只明确地期望他别再为自己受伤了,大抵是最清晰的思绪。
夜幕低垂,城西的那条乡间小道暗得可怕,然而这日乘在马上,任青山在前头牵着缰绳,陌千迢竟然一点也不再慌乱了,遥遥望着远处的灯火和混沌墨黑的天际,徐徐地叹了气。
任青山领着路,慢慢地前行,面上是少有的神色不善,少年偷偷瞧了他几眼,却意外地并不感到畏惧,不知为何笃定地认为,任青山的怒气并不是针对他而起。
“逑光。”
在陌千迢胡思乱想之时,任青山开口,唤了他一声。
“城主?”少年哑哑应道。
“逑光缘何为了梧羁一枚玉佩,屈辱至斯?”
陌千迢思索了半晌,却是反问:“那在下试问城主,你又是为何大动肝火?”
任青山沉默了半晌,压抑着嗓音道:“那群欺善怕恶的败类,欺压手无寸铁之人,有何好得意洋洋!”
陌千迢感激于他的仗义相助,微微扬起嘴角:“在下介入,亦仅是因为那是城主的玉佩,在下便不该袖手看它被人毫无顾忌地拾走、甚或沦落典当铺子之间。”
任青山短促笑了一声。
“逑光可真……”他低声道,将玉佩系回腰带之上。
“此为家母所赠之物,虽算不上顶名贵,可要是丢了,梧羁也难以向母亲交代。”
他道:“此回,真是多谢逑光了。”
陌千迢赶紧回礼。
“在下反是给城主添了不少麻烦,全赖您即时赶至,才无碍。”
任青山半是玩笑地回头瞥他一眼。
“逑光瞧上去可不像是无碍。”
陌千迢低头看看自己破烂的衣摆,实在也不好反驳。
他讪讪一笑,刚要换个话题。
任青山却又开口了:“这几日恰好募了批新人,梧羁得去城外练兵,逑光便在府里疗伤吧,回城便让人寻驿城最好的医者替你医治。”
陌千迢自是求之不得,迭声谢过了。
那群纨绔仗着家大业大,于城内为非作歹多年,本身家族就有些不干净勾当,此回,趁着族人遭城主痛揍一事,几家大户本想借机谋反,却没想任青山早已料得此事,连夜率着护卫城内安宁的玄豹卒与城兵,将作乱的几户人家大举铲除,根除罪恶,平定了动乱。
任青山一头投入练兵之事,日日精神抖擞地出府,汗流浃背地归来,
陌千迢在任府里养伤好些日子,终于痊愈,只有双膝留下了病根,从今往后时不时便要无预警痛上一儿。
他自任青山那儿听说了是督尉宋奕在街上听到几名小混混说起有名白袍人被骗去城西之事后、急急报予城主,他方能得救,于是尘埃落定后极诚恳地去同宋奕道谢。
陌千迢腼腆道:“在下毫无所长、无以为报,实是惭愧,不如在下替宋大哥画幅小像?”
宋奕嘴开了又阖,原本想点说什么,一边往窗外瞥了一眼,这一瞥却倏地忘了言词,瞧得厉害了,嘴都忘了阖上。
陌千迢偷偷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可那不过是任府空旷一隅,只有一株桔梗顾自盛开,一袭深紫长衫的城主夫人率着侍女们经过。
半晌后,宋奕好不容易才过回神,清了清嗓:“陌先生不必大费周章。”
他道,“日后若城主又有鲁莽之时,还望陌先生多多拦着便是。”
“那是自然。”陌千迢点头应下。
少年回到自己房里,撑着脑袋想了又想适才情景,终究还是提笔画下那株桔梗,背景一角赫然是朦胧不清的紫衣倩影翩然而过。
宋奕隔日便发现那画被送至他府里,展开看了看,正直的眉眼间有些古怪的神情,像在压抑什么,苦笑不已。
也不知绘师究竟是误会了,或是一眼便识破了他拙劣的心迹,那幅画就这样一直悬在宋奕的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