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玉泽找到老管家的时候，老管家正蹲在一处墙角，美美地吸着旱烟。旱烟劲大烟大，升腾的烟雾已经把他包裹起来。
也不知道是吸了多长时间。远处看，老管家居然像一个跌落凡间正在历练的仙官。
象仙官的原因很简单。吕天来今天没有套上他那件真爱的羊皮袄，而是换上了一身更骚包的装束。
簇新的瓦楞帽戴在头上，一身青布衣裳，腰上却是系着一条红绸带，脚下是一双粉底皂靴。
再配上烟雾缭绕，可不就像仙宫里走出来的土地老儿。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也是春耕节，老管家的戏份很重，这是吕玉泽专门来寻他的第二个原因。
奶奶让他召集人手主持春耕。
他是镇上的总甲，具体管几个甲，不太清楚，老管家也是为了吕家行事方便，才做了这个职务。总甲没俸禄，没品级，却是乡间老百姓信得过的大人物。
吕天来说是管家奴仆，实际上是爷爷的仁兄弟，早就脱了奴籍。在外面有自己的宅院，他孙子吕新也只是愿意干管家这个行当，和吕家算是雇佣关系，类似后世的职业经理人。
县里的三班六房，有什么徭役赋税摊派，都要通过总甲来实施，再加上又有吕家的关系，那些胥吏衙役都很给老管家面子。
年前年后，各家都会给吕天来发帖子，邀请他赴宴联络感情。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一年中吕天来最风光的时刻。
老管家骑着他心爱的小毛驴，拿着赶驴的鞭子，吆喝声喊得响亮，走村穿乡地去各地老爷，班头家坐席吃喝。
老管家分身乏术，常向村里的土老冒们炫耀，说道：“俺老汉恨不得长两张嘴，实在是吃不过来，这么多家，去谁家不去谁家都不是，我若不去，那可是要得罪人。
只能勉强奔波赶场，倒是比你们这些庄稼汉更不松快。”
吕玉泽不着痕迹地挥手驱散了烟雾，这才凑上前去。
香烟味他还凑乎吸个二手的，那旱烟味实在是太顶，吕玉泽降不住。
“天来爷爷，给我说说呗，我想知道爷爷当年是怎样一条好汉？”
吕天来掐灭了旱烟，收起烟袋，把旱烟杆子揣进了怀里。
回头看着吕玉泽道：“没什么好说的，江湖上的刀光剑影，虽比不上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却也是相差不多。
那么多同村同镇子的兄弟跟着大哥一起出去混。死了不少，亏了大哥的果断英明，活着回来的也不少。
大哥手下一直没有个吴用这样的人物，在外面是劳心劳力，早把身子骨熬坏了。
大哥救了我两回，我是一个外乡人，在日照结识的大哥。大哥临死没有托付他那些本家兄弟，只让我一人照看好吕家。
那是信得过我老汉，我老汉改了吕姓，扶持吕家也就是扶持自己家。算是全了和大哥的这番交情。
到下面见了大哥也能敞亮地喝酒吹牛。
吕家长房人丁单薄，你不要少年意气，只想着爷爷的风光，想不到背后的凶险，还是莫要走上你爷爷的老路，在家守着这份家业就好。”
吕玉泽低头道：“那天，你不是也听那个俊的不像话的神汉子说了吗？我的命也拗不过这天下大乱的运势，迟早要遭殃。”
顿了顿，吕玉泽接着道：“我不想人家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我才追悔莫及。”
吕天来冷笑道：“天下大乱，这天下怕是早乱了，从大明的那些盐丁税吏打不过我们这些私盐贩子就开始乱了。那时候可还是万历年间，张相和戚帅可还没死。
朝廷的经制部队，几百人被我们几十人追着砍，这样的情形，官军如此孱弱，不让人产生野心都难。
你就放心做你的大少爷，就凭你小子清醒后，喊老汉几声天来爷爷的份上，老汉我也会保你到死。”
呸呸呸，动不动就死死死的，太不吉利。
吕玉泽还是不死心，蹲下拉住吕天来的胳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亮晶晶，他瞅着吕天来道：“天来爷爷，你给我交个底，我现在清醒后，心事重，经不住事，我们还有别的退庭吗？”
吕天来伸手摩挲了一下吕玉泽光洁的额头，这孩子生来就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像自家的孙子，多少有点猴相。
生来大富贵的人，注定也是大富贵。吕天来怜惜地轻声道：“好孩子，不要乱说，你爷爷早就布置了后路。你不要耍小聪明，只看着你姥爷家的摩天岭，那才多大点的地。
眼界还要放宽点才是，东边的大山，大海才是铁打的江山。
眼下专心读书，万事有我，有你奶奶和你娘在，小孩子心事多，心事重，也不是长寿之相。”
不知道为什么，老管家的话，平平淡淡，稳稳当当，却是有一股魔力。熨平了吕玉泽那颗始终浮躁的心。
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总是好使，什么时候都会不自主的成为众人的主心骨。
老人都说，捂春晾秋，滕县这地界温度已经上升了。别家孩子已经穿上了夏布做的清凉衣裳。
吕玉泽依然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和粽子一样，想活动身体很不方便。母亲怕他一场风寒再把聪明劲给赶走了，使劲往身上添衣服。
吕旷吕翔哥俩穿着吕玉泽的旧衣服，心安理得地站在少爷的身后。他们俩以前也没有像样的衣服，经常光着腚乱跑。
在本家人看来，哥俩是苦尽甘来，傍上了大少爷，也就相当于掉进了蜜罐里。哥俩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俩没有吕玉泽的身法。
穿上吕玉泽的衣服，看着就像两个竹竿撑着宽大的袍子，空荡荡晃悠悠的，有种麦田稻草人的味道。
呼啦啦，村里尘烟四起，吕玉泽他们赶紧撵上大部队。
一群学生跟着老管家带着的大队农夫来到了田野上。
这里是龙湖边上的水田，也是吕家田地中最好的上等田，谁想当这里的佃户，可是要下功夫的。
只不过今天租了这块地的佃户心情很郁闷，今年造春牛的土是从他的地里起出来的。
平坦的土地上坐满了农夫，每个人都拿着锄头，锄头上绑着红布，每个人脸上都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中间空出了一块空地。空地上就是刚才领头的吕天来。他身后牵着一头泥塑的土牛。
这就是打春牛。原应该是官老爷带队操持，只是官府的事务繁忙，就委托了总甲吕天来全权代理。
吕天来像模像样，摇起铃铛，晃悠着身体，跳着夸张而没有规律的舞蹈，没有节奏，也没有旋律，更没有美感，但周围的人都是一脸严肃，神情紧绷。
直到吕天来仪式完毕，退到一边，众人一拥而上，抢夺土牛。最终每人都抢了一捧土。
众人欢天喜地抱回了自家田里，均匀地撒在每一寸土地上，所有人的态度虔诚，他们敬畏着土地，也敬畏着春耕的仪式，即使它看起来显得荒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