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珠回到绛红色的小房屋里,觉得心绪紊乱。
他刻意在街角认识的朋友家偏院躲了几个小时,此刻都是午后了,才敢回到山坡最边缘的房屋,这是他现在的住处。
他燃了香,在清淡的气味里盘坐在长床上,静心念起了经文,手指不断拨弄着木质的108颗珠子,天色进入黄昏。
快日落了,单珠修好心性,这才睁开眼。
木屋破旧的门板忽然被推开,泄进来的天光里站着程航东,被夕阳拉出颀长的影子,愣在门口。
他一排、一排地找过来,误入了无数个屋子,打扰了许多人修行。
真的找到单珠时,程航东忽然失去了冲进来质问的勇气。
他看见屋子里程设简单,完全就是清修的模样,一张打坐的长床、一个烧水的小火炉,和修行用的各种东西。
单珠身穿僧袍,标准地盘坐着。头发剃到都几乎贴着头皮了,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手里拿着焚香的物件。
程航东都快不认识他了……
他见过太多单珠的模样,装傻卖乖的、狡黠使坏的、活泼的、悲伤的、胡搅蛮缠的、沉入欲|海的,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
安忍不动,看他的时候都毫无波澜。
程航东觉得什么东西碎了,好像他推门都是一种打扰。
今天他道过无数次歉,然后无数次小心地退回去,单珠看起来和那些人没有区别,只是这成千上万虔诚信徒中的一位。
心里甚至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程航东调节不好自己的表情。
他们沉默地对望着,一个平静如水,一个紊乱如麻。
这种对比很可笑,好像尘世的人站在一尊塑像面前,无论他做什么,都会是徒劳的。
半晌,单珠说:“要不要进来坐坐?”
他开口了,嗓音不带有任何感情,却显得温婉如玉。
他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程航东却觉得冰冷。
门关上了。
屋里连电灯都没有,只有几盏酥油灯。灯火晃动着跳在经书旁边,单珠起身给程航东倒了一杯茶。
程航东没有碰那一辈清茶,他明知故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如你所见。”单珠指着最中心的寺,所有房子围簇的地方,低声说,“修行。”
程航东看见了,他手里是一串包浆的金丝楠木大珠子。两人的情侣项链,那串蓝红玛瑙不见了。
单珠给程航东讲过,念经的时候每过一遍,就会拨动计数器。程航东看见了计数器上错落有致的几颗珠子,终于在心里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年没有见了,单珠在高原又晒糙了皮肤。
他的颧骨上有薄薄的两片高原红,修长的手指间缠着金丝楠木,还在念着。
程航东注意到,单珠其实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然。哪有人一边手抖、一边念经,拼命掩饰,显得可笑。
窗户还漏进来了一丝光,程航东转瞬拉上帘子,这才压抑地说:
“你应该早告诉我,是每家必须要送一个儿子来吗?还是说,像韩国人服兵役一样,必须修行一段时间?”
单珠摇头。
“很久以前有这样的约定,现在早没有了。”他顿了顿,沉定地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离开我,就是为了来这个破地方修行?”程航东觉得甚为荒谬。
单珠说:“不要不敬,不要这样说。”
程航东坐不住了,被一句话堵得沉默了好半天,才想起另一桩事:
“你不是州里培养的定向生吗?接收你的单位呢?这种时候不该是在工作吗?”
单珠停了拨珠子的手,老老实实说:“骗你的,我是自费上的大学,不是公费定向生。我那么说,只是因为毕业要回来,怕你不理解。”
自费,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