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情儿瞧他彻底沉了下去,只觉得毫无意外,也不得意,心道:外来的道士,还能翻了天去?
这个人她得留着,过了今天这个日子,她可以慢慢炮制他。
故而她对着河中,客客气气道:“你就当这河里,都是我的喜酒。水,无色无味,也就无情无义。无香无形,也就无知无感。无甘无涩,自然无心无爱。你放开了喝,喝痛快了,我才高兴。”
吴酒村在水里憋着气,还要往上浮,头顶的水有千斤重,他上不去,只能仰着头,透过河水,看着岸上的红色影子。
宁情儿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腥气的河水他也不打算喝,心里暗骂:你高兴个屁。
岸上,宁情儿爱惜地温柔轻拂着自己那件又古老又华美的嫁衣,只觉得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这世上的人皮,穿了嫁衣,就都是新娘子,装上眼珠,就都是情种。肉骨凡胎,水里来,水里去,哪个不是这样?小道士,你好好泡着,我拜堂去了。”
一语说毕,她散了身形,如飞烟一般,道行高深,迎着日光,向村头飞去。
此时吴酒村在水里,忽然狡猾地笑了一下,双手捧成一个碗状,闭着双目,默默念道:到我碗里来,到我碗里来……
上面宁情儿化的飞烟忽然撞上了什么东西,在空中被截住了。她过不去,目光中所见的天地瞬间一白,四方八方,没了风景,只有旧瓷一样的灰白,她尖啸一声,扑上去,十分的功力撞上去,砰的一声,散了一地红灰。
“这是何物?”
她又惊又怒,重新聚拢起红灰,却变不回人形,只是一团红烟似的沙尘,沿着白底转了一圈,毫无出路,急忙往上一看,是一片井口似的湛湛的青天,几乎是遥不可及。
她勃然大怒,厉声发出尖啸:“小道士!这是哪里?”
吴酒村从水里冒出来,猛吸一口气,笑了起来,扑腾扑腾到岸边,湿漉漉钻出水面,甩了甩头上的水,发自内心的赞叹了一声:“哈哈,凉快啊。”
台阶上多了一只碗,满满一碗水,碗底一堆散动的红灰。
里面爆发出宁情儿似鬼似魅的怒叫:“小道士!放我出去!你灭不了我,误了我的吉时,你今生今世都得受我折磨!”
吴酒村把碗捧起来:“你可知这是什么?”
宁情儿在碗里没头没脑地游了一下,忿然地哼了一声:“你这个阴险的小道士!莫非这就是你的法器?”
吴酒村告诉她:“这是村口那位新娘子给我的一碗水。”
宁情儿化的红沙愤怒地摆了一下尾:“水?我怎么没看到一点水?”
吴酒村对着碗中道:“人在空气中不见空气,鱼在水中自然也不见水。”
顿了一下,他又道:“唉,我是不会喝你的喜酒的,毕竟,按你这个河水就是喜酒的逻辑,我已经喝了那个小姑娘的喜酒,才不稀罕你这一条河里的血水。”
捧着碗,他沿着河滩往下走。
宁情儿在碗里沉默了一会,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明明只是个……对,你只是个没有法力的小道士,我没看错。你是什么来头?”
吴酒村道:“我名头太大,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下一秒,他又想到什么,失笑:“啊,你已经死了啊,那没事了。”
宁情儿在碗里转了一圈,语气又温柔起来:“小道士,你用一碗水,就困住我,还怕我知道你是谁吗?”
吴酒村闻言,哈哈一笑:“你也承认我很厉害是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我其实是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五方天帝天都玉京幽土酆都指定玄门天下特派降妖除魔诛邪惩恶正义使者离恨天外琉璃境中悬空山太虚洞警幻仙子座下首席弟子灵感真人吴酒村啊。”
他一口气说完,舌头都不带打结的。
“……”宁情儿被噎了半晌,才没好气地丢出一句:“那本石头记,我也是看过的。”
“那还是书友啊。”吴酒村客客气气地道,“书友你好,村头的傅家新娘子也就是薄家大姑娘已经到傅家门口了,咱们去瞧瞧呗。”
“你怎知——”碗里的红烟一开口,马上激烈地摆动起来,一边摆,一边发出了一串阴森森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小道士,你果然是来坏我好事的!”
吴酒村摸了一下眼皮,看着从前方屋顶升起的弯弯曲曲注入碗中的一线青色:“你有什么好事?是吸别人的阳气当大餐,还是夺他人的气运当点心?”
宁情儿输人不输阵,被他揭穿,依然傲气得很:“小道士,我在这里守了三百年,春山花落,暮雪白头,红妆银烛,合卺美酒,样样受用,不差今日这一场!高堂红烛,我不知烧了多少,俊俏骨肉,也不知捏碎了多少。你要坏我姻缘,早该来,最好来早三百年,趁我不成气候,一剑杀了我——何须等到今日!”
吴酒村道:“今日正是时候。”
宁情儿叫道:“天不收我!我要作恶!你——也收不了我!”
“我不收你。我要你呆在这碗里,做一道菜。”吴酒村慢悠悠道,“这世上死不了的东西,都会被别的东西消化。包括你。”
宁情儿嘻嘻笑起来,隔着水面吸收绵绵不绝传来的阳气,知道吴酒村关得了她,却对这光明正大吸来的阳气束手无策:“你要吃我?哈哈哈哈哈,可笑!若我是普通的怨鬼,早就被这里的山精地魅吃了,轮得到你?”
她在天地一样大的碗中,也懒得飞了,干脆散漫地沉到碗底,轻蔑道:“你吃不了我!这村子养了我三百年,可不是你随便来作客的地方。”
吴酒村淡淡一笑:“你只是一碗沙,别太自大。哟,到了。”
吴酒村站在傅家的窗子下。
傅家描红的新房悬挂在水面上,临水照窗,窗上是一对纸鸳鸯。
他脚下踩着燕水河的水面,踏上一步在空中,凌空再踏一步,如履平地地走上去,在傅家新郎的花窗上敲了敲。
里面暂时没有回应。
吴酒村啧啧摇头,道:“新郎都快咽气了,居然没人看着。这么不讲究,难怪招了个野鬼上门。”
“臭小道士!你说谁是野鬼?”
宁情儿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在碗中不轻不淡地骂了一句,又不忿,又傲气,嗔怒道,“我三百年精纯道行,正儿八经炼出的无骨艳相,三山五湖独此一家,方圆百里的山神土地都得敬我三分!”
吴酒村表示惊讶:“哇,这么厉害。”
宁情儿散成的红沙在碗里一起一伏,会呼吸一般,每一句话都不吐不快:“我要成亲,地仙灵官都得让着,我要拜堂,三山五岳都得祝贺。你道为何六个甲子没人杀得了我?哈哈哈哈!做鬼做人,本来就是各凭本事!”
吴酒村道:“我抓了你,那也是我的本事啊。你要真有本事,怎么不抓几个大帅老爷做上门夫婿,给你修桥铺路?盯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青年玩聊斋,算什么本事?”
“你一个道士,你懂什么?”宁情儿在碗底烦躁地翻了一下红沙,咬牙切齿,却发出柔情似水的声音,“这一代傅家人,傅伦情最真,命最好,心气最高,自然是最配我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得意起来:“他活着做阳间的鬼,死了还做我的人,三媒六聘,金书玉礼,他,我要定了!你拦不了!”
话音未落,窗内马上传来一个激动万分,声音语气都颤抖的男子声音。
“阿情!我听到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随着激动的声音,傅家的窗子啪一下开了。
一身喜服的傅伦,笑中带泪,瘦骨嶙峋,像个瘦死的鬼一样出现在窗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