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酒村脸色一变:“万万不好。解闷折寿,杀人折福,这两件事,我都不会做。”
“况且,我还梦想着在世上做一番事业,你别看我是个道士,实际上我想做个名士,孙先生那样的名士,我是高攀不上,但文学俊秀、史学大家、政界督理这样的身份,还是可以搏一搏。”
“当代名士,去上海、天津这些大城市,下馆子,进澡堂,听大戏,那都是不花钱的,就冲这个,我也得做个道士中的名士。出了外头,我自有大好的前程,干嘛跟你耗在这里?”
说着,他又有些意难平,实在有点舍不得自己那个格局甚大的大计划:“宁姑娘,你也不蠢,这村子延续三百年,依然有人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可见你是心里有数的,可如今大好的时机摆在你面前,你为什么就不肯随我出山去闯一闯呢?”
宁情儿只是笑:“出山之后,我得千秋功业,你成一代名士?”
吴酒村一点头:“没错。练兵救国,熬药救民,你救历史,我行山川,是救文化。”
宁情儿见他说得一本正经,九死无悔一般,不禁想嗤笑他一下:“你又怎知这里就不是我成就自己的地方?我只要留在这里,就有源源不断的血食送上门来。你来这里救文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一挥红袖,抬起一只如雪的玉手,将河水两岸指给他看:“看看这流水村庄,花台柳乡,我住了三百年的地方,荒凉,穷苦,战乱,饥荒,到处都是白骨累累,又哪来的千秋美业,公子红妆?”
吴酒村闻着萦绕在宁情儿身边的血腥气,皱了皱眉:“你当我看不出?这里的地形,当年可是潜龙出世的风水宝地。被你夺了三百年,又不经营,水脉都臭了。这三百年,你若肯做点好事,修修桥,铺铺路,这里也不会荒凉至此。你这是涸泽而渔。”
他真是好不客气,宁情儿顿时来了一股气,对着他是一点笑意也没有了:“你看你有点道骨,才出来与你说几句,你却如此不知死活,在这里教训起我来了。你一个人血的皮囊,吃斋的夏虫,在我面前,倒傲起来了。我自是水做的骨肉,便是臭了,也是我吃你的肉,喝你的汤,哪轮到你埋汰我!”
说着一抬纤手,张开五指,露出长长的红指甲,向吴酒村的天灵盖抓去。
哪怕做这个动作,她都是美目含嗔,脸上无一丝厉色,眼神凝视,像是好奇吴酒村头上的道士髻受不受得住她这一击一般。
这一爪子不紧不慢,试探他一般,吴酒村一下就跳开了,跃上高处的石阶,他居高临下,对宁情儿不赞成地一摇头:“宁姑娘,你也不一定打得过我。”
他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对准宁情儿,严肃道:“我有枪。”
宁情儿见了枪,反而觉得好笑:“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是不速之客,我却没有打杀客人的道理。只能委屈你在水里泡一下了。”
吴酒村感到背上的汗毛忽然凛然竖起,他不及反应,直接扣动扳机,对准宁情儿心口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子弹穿过了宁情儿的心口。
宁情儿嫁衣后的长发,被子弹带得飞起一缕。
她在原地,毫发无伤的样子。
吴酒村却在开枪那一刻眼前一花,脚下忽然一凉,他看着子弹穿过宁情儿的胸膛,打到了后面的槐树上。
他的头脑非常清晰,他看到他、子弹、宁情儿如同一个整体,连成一个轴,在子弹飞行的间隙,他们这个轴,忽然一下调转了方向,把吴酒村带到了水里。
宁情儿在原地,她是原点,子弹走一条直线,它是时针,吴酒村被这一条直线带着,瞬间从高处的台阶转到了水里的台阶,水面直接连着他的膝盖。
这个瞬间真的是瞬间,吴酒村无法躲避,无法抵抗,直接就换到了水里,心头一阵冰凉。
太可怕了,这种能力!
直接把他站的地方换了个位置。
如果他换过来的万丈悬崖,他掉下来,直接就粉身碎骨了。
吴酒村想都不想,一秒反应,又开了一枪,准确无误地穿过了宁情儿的额头。
这一回,他清晰看到,子弹没入她的额头之后,完全了无痕迹,连弹洞都没有。
她就像叠加在现实世界的一个幻影,子弹根本不可能打中她。
吴酒村放下枪,丢掉拿来遮阳的芭蕉叶。他现在站在阳光下,却没有遮挡的必要了。
宁情儿在岸上,在树荫里,对他得意一笑,旋即又恢复了温柔无害的样子。
她轻轻一眨眼,带着点少女出嫁般的羞赧,对吴酒村道:“我的吉时快到了,我会留你喝一杯喜酒。你可知我的喜酒在哪里?”
吴酒村想上岸,然而他的脚根本没法从河水中拔出来。
这哪里是河水,简直就是胶水。
他在水里挣扎,敷衍地问了句:“在哪?”
宁情儿真正地笑了起来,指着他脚下流过的河水,嫣然道:“你来之前,都倒在了河里。那是我酿了十八年,取最好的桃花,最美的春水酿成的酒。酿成之后,人皮为缸,艳骨为瓷,胭脂封口,青丝系红绸,铺在十八年月光的地里,再用宣纸烧成的纸灰细细埋着,不沾一滴雨水,十八年都是温的,到今日才取出来,赠你一口,是我慈悲。”
吴酒村听了这个说法,奇怪地问:“那是泪,还是血?”
他听懂了意思,宁情儿极为开心,坦然道:“是泪。”
吴酒村默默挣扎了两秒,完全出不了水,确认了,自己真的被这条河困住了。
他心中不爽,冷笑应道:“我怎么闻到……这河里都是血?”
他此时低头一看,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在原来水下的石阶上,而是站到了河中央,脚下一空,身不由己,人已进了水中,只感觉这个水里,身体如有千钧重,连挣扎都无用,直接向下沉去。
糟了。
“救命!我不会水啊——”吴酒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喊,猛吸一口气,他被激荡的河水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