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动作,他已经依稀猜到是什么,抽开袋口,果然看见里面躺着珠光缎和北冥石。
“借什么药?”
姜小满像是来找老中医看病的,将手掌往桌上一摊,“唉,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就是手刚抽筋了,还有些酸痛,这不是想着林待招有这方面经验,想必也会有上好的药膏嘛。”
林月升低头一看,因为不怎么会拿毛笔,她手上用劲太大,食指和中指上还印着两个红彤彤的凹痕。
也是,足足一个半时辰,中间不曾间断,画了几十幅画像
他转身从木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瓷盒,“这个一刻消,用一次,马上就好。”
姜小满接过东西,立马打开,发现有点草药的气味,擓了一点冰凉的膏体,便将盒子推了回去——她可不打算收下,欠她的人情没那么好还。
她揉搓着手腕,“刚才我看那书上有一种叫‘真言水’的东西,是真的吗?”
林月升绕开她走到桌边,打算将书收进柜子,随意道,“自然。”
“是吗,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真言水也上不得中上级,很多时候一个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看面相就知道。不巧,我师父还真的教过我相面之术,依我看,林待招就”
林月升回头一看,她的笑容中有点不以为然,仿佛对她那师傅的相面术极有信心。但根据这位公主之前对敌时的表现来看,他很难相信,那位玄灵道人真有传闻中那般高超的道法。
他像是有了点兴致,“如何?”
他一问完,少女愈发笑出一双月牙眼,似乎早等着他这么问,就像一位耐心的捕鱼人,在水面上洒上一点带腥的糠料,等着他自己游上来。
“依我看,林待诏额头高阔,山林骨起,合该是不求名利的隐逸君子。鼻梁高挺秀润,唇虽薄但有型,眉如墨画一丝不乱是聪明、有责任感的样子。若神与相和,你的心思大概是通透的,只是今夜,我看待诏却像是有些心事。”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只是轻扫过他的脸,仿佛对他的一切早已熟稔。
向来都是他给别人画像,但现在她一字一句细细评点他的相貌,如同在用纤指轻抚一把未被触碰过的古琴,这流水般的淙淙声一经流泻,他才第一次听见了它的音色。
他手一顿,将要放回去的书又抽了出来,下意识翻开, “什么心事?”
“像林待诏这样聪颖的人物,自然知道我不是天性爱张扬,为众人画像是情非得已,难免会觉得欠了我人情。”
说着,姜小满轻轻歪了头,像是在看他的反应,“为恐待诏今夜难眠,我有个提议,或者说是个不情之请,不知你会否应允。”
他不知道她要提什么要求,但她从刚才一径说到这里的目的,他已然明了,或许,她今晚来此便是为了说这句话。他知道,若按以往他应该断然拒绝,但不知怎么,偏生在这时候看到书上几个字,教他一时走了神。
是她刚才看的《天工宝笈》。
姜小满看书有个习惯——她总是将书页压得很开。折痕的最后一页,正是她刚才在看的,讲“幻象珠光缎”的一节,上面写着:“珠光缎,一位仙子所制,仙子善歌舞,用此纱巾在人间游历时,披戴此物曼妙起舞,以迷惑恶鬼。”
他想起承愿寺中姜小满挥舞缎带时,扑棱蛾子似的动作,不禁轻轻摇头,怪不得她刚才那副尴尬神色,原来她也知道自己的姿态与曼妙无关。
但他不是没看过仙子。
那晚,八卦阵中的少女看见他的鲜血时,脸上的神情便转为惊恐,仿佛又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只听到那少女焦急的喊声,她冲到他跟前,唤他的名字。
月光下,她披着满载星河的纱缎向他奔来,就像刚从天宫偷偷下凡的小仙子,他却沉入了未知的世界,只能隔着一层层涟漪看她。
“林月升!”
仙子的小嘴叭叭不停,一丝仙气也无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不答应就算了,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话虽说得凶恶,她脸上的表情却颇有点小心翼翼。
她忽然变得郑重,“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承愿寺那晚,你不是受伤,而是中毒了对吗?给你药的,就是我父皇而且,这颗药一定在你小时候便”
他现在的武艺高强,更有超越凡人的力量,若不是这样,她很难想象他为什么要受制于人。
这段时间,一个残酷的想法在她脑海渐渐成型:
当年姜奕广发告示为神笔寻主,金銮殿上,林月升被神笔承认,收到的不仅是财帛、官职,还有一颗御赐毒药,或许这是一种会定时发作的毒药,她不知他如今的一身本领从哪里学来,但想来,十四岁的他还无力反抗。
林月升的沉默让她基本确定了这个想法,但也让她怀疑是否说错了话,但开弓无返,若要争取信任势必要开诚布公。
原书中,姜吉和陆昭明决战时毁天灭地的力量让她记忆犹新,尤其陆昭明,他的术法有很多都是在认识林月升后得来的机缘。
若说现在她已经悄然改变了一些小小的局部,将他们拉到了同一起跑线上,那现在,她便要掌握他们的机缘弯道超车。只是她不会像他们一样用虚情假意收买他,她要公平交易。
“我希望你能教我术法,暂时护我安全。”
“如果你想要的是自由,我想我可以帮忙,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那解药怎么拿,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等我师傅回来,或许也能帮忙想办法。”
“另外,你若有想要的尽可提出,只是我猜你或许无心仕宦,若你能帮我,等到了新都我会给你一笔的钱,当然现在我还不敢确定数目,但是我能保证足够你下半生安稳度日。”
林月升无意识地低头,目光却被她持杯的手吸引,一刻消果然有奇效,那上面的红痕已消了大半。
她没猜错,林呈英已不在世上,林家其子弟也都被留在盛京了,昔日众人争权夺利,没想到最后是庶子被陛下开恩带出了城,凭借的,偏偏是他们瞧不上的奇技淫巧。
“那,为什么是我呢?”
说这话时,林月升依旧不看她,只轻轻将书册抚平,就像要抚平他乱糟糟的思绪。
姜小满依旧直接,“这个世界瞬息万变,那日我们没有被留在京城是一时好运。之前你被禁军当做妖孽,他们要杀你平定军心。而我呢?我也是修炼“禁术”的异类,就像他们要六弟上战场,却又怕他赢得太过头。他们想利用强者却又害怕反噬,我怎么能保证明天我会在哪里?人为刀俎的感觉不好受,唯一的办法是变得更强。”
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她担心的就不单是系统任务或者什么巧取豪夺,剧情和原书发生了巨大变化,身处乱世,她怎么可能等待别人来保护她?
“你或许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但我不用。”她今晚已经证明给他看了,同样一幅画,画师作来是有辱斯文,她随手一画对那些人来说却是恩赐,这不是她想要的,但他总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说着,姜小满摸了摸鼻子,“而且很奇怪,其实我总有种感觉,如果我们能好好合作,不仅是在帮我也是帮你,说不定你还应该谢谢我。”
话说到最后,似乎连她自己也觉莫名其妙,忍不住笑了。
哗啦——
林月升似乎有了幻听。
恍惚间,有个等了许久许久,即将溺毙的人浮出了水面,新鲜的空气挤压进身体,他眼里,也终于有了点她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或许他生来古怪,永远学不会说一句多谢,但他心甘情愿吃下那诱饵。
他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