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庶长是说,在太子,在郿县令?”
“对。没有大树,焉有风声?平民受益,何能抗命?”
似乎从卫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态严重,景监犹豫问道:“难道,左庶长准备将太子、县令,作为人犯处置?”卫鞅踱步道:“太子乃国家储君,又在少年之时,法不及少。然则,没有蛊惑之人,岂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后,当还有一个影子。”
“正是,我亦同感。查出来一起处置,解脱太子。”
“法家论罪,讲究真凭实据,不能仅凭猜测推断。”
“左庶长未免太过拘泥。大局当先,何须对佞臣讲究法度?”
卫鞅目光炯炯地盯住景监,沉默有顷,肃然道:“景兄之言差矣!查奸不拘细行,此乃儒、墨、道三家之说,乃王道治国之说。他们将查奸治罪,寄托于圣王贤臣,以为此等人神目如电,可以洞察奸佞,无须具体查证细行。实际是说,没有真凭实据,也可治人于死罪。此乃人治也。法治不然,必须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国。何谓依法治政?对国家官员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国君或权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必要讲究真凭实据,而不依赖人君权臣之一己圣明。这便是人治与法治之根本不同。”
“如此说来,法家治国,要等奸佞之臣坐大,而后才能论罪?照此下去,尾大不掉,岂不大大危险?”景监很不服气。
“不然。”卫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国,奸佞之臣永远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奸佞,必有奸行。奸行必违法,违法必治罪,何能使奸佞坐大?反之,一个人没有违法之奸行,于国无害,于民无害,又如何能凭空认作奸佞?”
“能。人心品性,足可为凭!”
卫鞅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诛心,诛心非法治。请君谨记。”
景监道:“那就是说,法家不察人心善恶,只看言行是否合法?”
“人心如海,汪洋恣肆,仅善恶二字如何包容?春秋三百年,天下诸侯大行人治。贤愚忠奸,多赖国君洞察臣下心迹品性,随意惩罚杀戮,致使人人自危。如此,为官者以揣摩权术为要务,为民者以洁身自好为根本。国家有难,官吏退缩,民无战心。究其竟,皆在国无法度,赏功罚罪皆在国君权臣一念之间。晋国赵盾乃国家干城,忠贞威烈,却被晋景公断为权奸灭族。屠岸贾真正奸佞,却被晋景公视为忠信大臣。最终,晋国内乱绵绵不断,终被魏赵韩三家瓜分。假若晋国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惨剧?”
景监默然,显然已经明白了卫鞅的想法,只是一下还甩不掉笃信明君圣贤的旧辙,叹息一声道:“那,就等,等他们自己跳出来再说。”
看着景监沮丧的神情,卫鞅爽朗大笑:“说得好!法治者,后发制人也。景监兄但放宽心,真正的复辟奸佞,迟早会跳出来,你摁也摁不住。新法颁行,摁住私斗了?照样有人顶风犯罪。田法颁行,摁住白龙了?请君拭目以待,不久,便会有更大物事跳出水面!”
“你是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景监做了一个砍头手势。
卫鞅哈哈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次日,卫鞅下令关押赵亢。
车英率领武士到县府院子时,赵亢惊讶莫名,愣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自卫鞅到达郿县,赵亢奉命将一应公事交给了景监,软禁在县府后院的家中思过。赵亢的从政豪情,已经消磨净尽,准备此间事情一了,便学大哥赵良的路子,到稷下学宫去修习学问。至于这次风波,他也有接受处罚的准备。在他看来,最重的处罚无非贬官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像郿县令这样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会有刑罚之虞。所以,赵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担心国府仍然会让自己留任郿县,陷在这个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是秦国名士,隐居游学谈何容易?三天以来,他思虑的轴心,是如何辞官归隐。今晨卯时,肃然坐于书案前,他开始按照几天来的构思,提笔写辞官书。方得写完,一阵沉重脚步声,车英带领武士进了庭院。
“尔……尔等,意欲何为?”翎笔噗地掉在地上,赵亢回过神来。
“奉左庶长命,缉拿赵亢归案。”车英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
“且慢。”赵亢摆摆手,“将军莫非搞错,本官乃郿县令赵亢!”
车英强忍住笑意,冷冷道:“丝毫无错,正是缉拿郿县令赵亢!”
赵亢半日沉默,终于指着案上的羊皮纸道:“请将本官之《辞官书》交于左庶长。赵亢不做官足矣!何罪之有?”说完,昂首就缚。
拿着赵亢的《辞官书》沉思良久,卫鞅来到关押赵亢的石屋。
对于卫鞅的到来,赵亢丝毫不觉惊讶。在他看来,就算是国君,见了他《辞官书》的高洁情怀,也会敬而挽留,又何况卫鞅?他见卫鞅只身前来,并没有前呼后拥,不禁从破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长,在下去意已定,不要挽留在下。赵亢,不是做官之才。”卫鞅淡淡一笑:“赵亢兄,卫鞅不明你言下何意。”赵亢一怔:“莫非,你不是来挽留在下?”卫鞅道:“为何要挽留你?”赵亢释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赵亢先行谢过。”卫鞅摇摇头收敛笑容:“为何要放你走?”赵亢真惊讶了,茫然问道:“那,你来作甚?”
卫鞅当真又气又笑,揶揄道:“来拜望你这个秦国贤士也。”
“既知敬贤,何故差人缉拿,斯文扫地?”赵亢昂然挺胸。
卫鞅不禁大笑:“赵亢啊赵亢,你当真不知自己是戴罪之身?”
“赵亢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身自好。纵然无能从政,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谈何戴罪之身?”赵亢面色涨红,理直气壮。
骤然间,卫鞅犀利的目光直视赵亢,冷冷道:“好一个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礼,洁身自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惜,你赵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学宫讲书。你是秦国县令,是报效国家之官员。在你管辖县境内,国法效尤,政令不通,疲民滋事,世族乱政。如此乱象,食国家俸禄之赵亢,你却何处去了?秦法有定:政事不为,官吏大罪。惜乎你读书多多,竟不明此理也!”
赵亢觉得这种申斥有辱尊严,不禁怒火上冲:“你悖逆天理,只知杀人,赵亢岂能俯首听命?”卫鞅哈哈大笑:“如此说来,你这个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赵亢昂头望着屋顶,喉头不断抖动:“正是。左庶长如何处置?”
卫鞅沉默有顷,长吁一声平静道:“赵亢,卫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不想对你讲说治国道理。然则,你我都是国家官员,各司其职,都得忠实行使自己的权力。否则,便亵渎了这顶玉冠。卫鞅今日前来,是想告诉你,按照秦国新法,你是不为乱政,死罪。”
“如何如何?再说一遍!”刹那之间,赵亢面色苍白。
“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自古以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上大夫,自秦国变法始!”
像霜打了的秋草,赵亢低下了高傲执拗的头颅,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死罪,对他不啻晴天霹雳。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为秦国名士,秦国首席县令,三代世族之身,会仅仅因为同情抗田,不加干预,就要被斩首。此刻震惊之下,他神奇地清醒起来,惊诧自己何以忘记了招贤馆那段日子耳闻目睹的无数故事。国君与卫鞅意气相投,举国相托,立誓变法,又为何能阻挠卫鞅依法治吏?渭水草滩一次斩首七百余人,国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担暴君恶名,如何能为他赵亢一个县令变了章法?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赵亢两行眼泪断线般滴答下来。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赵兄尽可视卫鞅为刻薄酷吏。”卫鞅转身。
“且慢!”赵亢猛然醒来。
卫鞅冷冷问:“还有事?”
赵亢泪流满面:“能……能否让我见长兄赵良最后一面?”
卫鞅不假思索:“不能。举国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见过家人?”
赵亢顿足捶胸:“卫鞅,你好狠毒!上天会惩罚你!”
卫鞅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两天后,渭水草滩刑场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
这次,庶民们没有了上一次的恐惧,人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杀的七百名人犯,大多数还是庶民百姓之身,这次待死之人,却都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显贵与族长。最令庶民们激动不已的是,县令赵亢也要被斩首。赵亢、赵良这两个名字,秦国人老早就很熟,他们有学问,在落后闭塞的秦国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珍贵耀眼。想不到,变法将近一年,郿县却成了一锅疙瘩粥,大族械斗,东西争水,目下又分不动土地,日子不但没有好过,反而死了许多人,使郿县成了杀人刑场的代名词。
郿县人心冷了,怨言也多了。期盼变法带来好日子的庶民隶农们,更是变得愁眉苦脸,对赵县令的赞颂也越来越少了。郿县人原本将赵亢当作百里奚那样的贤臣,渴盼他到民间嘘寒问暖,处置纠纷,解民倒悬。可是,郿县人既没有见到这个百里奚,也见不到外县那般热热闹闹的变法气象。郿县死水一潭,还贴进去那么多人命。终于,庶民们的崇敬期盼,变成了言谈间的冷漠嘲笑嗤之以鼻。几个月过去,郿县流传开了一支童谣,唱道:
月亮走小 百里不遥
点下几日 秋草做刀
谁也弄不懂童谣唱的什么。如今,左庶长要将这赫赫大名的县令问斩,郿县人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谣,顿时觉得明明白白。“月亮走小,点下几日”,不就是赵亢的名字吗?“百里不遥”分明是说这个假百里奚不会长远。“秋草如刀”,不就是秋天来临时杀赵亢吗?纷纷议论中,人们不禁惊叹冥冥天意。
正午时分,渭水草滩一阵尖锐的号角。赵亢、白龙和十一位抗田族长的头颅,喷溅着鲜血,滚到了黄绿色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水草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欢腾。
哨声隐隐,又一只黑色鸽子冲上蓝天,飞向东南苍莽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