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天街的丞相府车马冷落,弥漫着一片沉重忧伤。
白发如雪的公叔痤,躺在卧榻上已经气如游丝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见魏王,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他目下唯一的心愿,就是魏王赶快回来,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是魏国当之无愧的三朝名臣,魏惠王即位以来,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虽说打了两次败仗,还在少梁之战被秦军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王增添武功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和信任也没有改变。
“魏王回大梁了吗?”
“魏王昨夜回宫,今日正午来府探病。”守在榻前的老夫人回答。
“你说昨夜回宫?”公叔痤惊讶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会来。”
公叔痤失望地叹息一声,停顿许久猛然问:“卫鞅何处?”
“丞相,中庶子在书房,登录丞相竹简。”一侍女捧着药罐走来。
公叔痤气喘吁吁道:“请他,来见我。”
“是。”另一侍女应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国事厅的跨院内。侍女来到书房时,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吏员,低着头神色专注地翻动竹简。
“中庶子,丞相请你即刻前去。”
听见侍女声音,伏案白衣吏恍然点头,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衫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布靴,白色丝带束发,一支白玉簪横插其中。虽很年轻,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沉稳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显然与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远。他便是公叔痤所请的卫鞅,执掌书房的中庶子。站起来时他低声问了一句:“魏王来过了吗?”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来过,说午时驾临。”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走出了书房。
匆匆来到丞相寝室,卫鞅拱手作礼:“卫鞅参见丞相。”
公叔痤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夫人,你也回避吧。”公叔痤向来不愿夫人预闻政事,凡有大事,必嘱夫人回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讲究,起身离坐,幽幽一叹出门去了。
公叔痤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语调迟缓清晰:“鞅啊,你来老夫这里五年了,名为求学,实为精研政务。老夫并没有教你甚本事,反倒是你,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朝闻道,夕死可矣。魏国有如此英才,老夫死也瞑目了。”
“丞相,卫鞅在府读遍天下名典,跟从丞相历练政务,受益匪浅。”
公叔痤微微摇头:“鞅啊,我是要叮嘱你,留在魏国,成就魏国霸业。大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也。”每说到魏国霸业,老公叔总是激动喘息。
“公叔丞相,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卫鞅一片淡漠。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混浊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好大喜功,不务国本,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之才不会渴求。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大争正气消弭,逢迎邪气上涨。魏王浸淫于奢靡,何有心思超拔起用一个小小中庶子?三则,上将军庞涓已经成为魏王肱股,其战功使魏国朝野迷醉。连同魏王,无人体察魏国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无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时势如此,魏国何能急迫求贤?”卫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公叔丞相,魏国不会强大很久。卫鞅留下,也是无用。”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出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唯其如此,老夫要鼎力荐举你。请你实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其后如何?”
“二十年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吁一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啊,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吗?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老夫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卫鞅说得很慢,但没有丝毫黏糊。
公叔痤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色当空也!”
侍女匆忙走进低声禀报:“丞相,魏王驾到。”
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低声道:“鞅啊,你先下去。”
卫鞅点点头,从侧门从容地走了出去。
“魏王驾到——”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