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在人们不知不觉中给京城条条路旁的树木涂染上了层层淡绿,远远看去,缥缈在枝杈之间游散的缭雾,朦胧而神奇。
小芹下了公交车,急匆匆来到粮食部收发室,拿出证件,填了一张会客单递了进去。戴眼镜的老收发员把会客单从窗口推出来说:“林副部长已经下放了。”小芹急忙问:“下放哪去了?”老收发员说:“当官们的事儿,咱小小老百姓哪知道啊?”小芹懊丧地直叹气。她在一份内参上看到了一条大杜擅自挪用20万斤国库粮食,被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的消息,脑袋都要炸了,稳定一下,又细看了一遍。她首先想到了林副部长,想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不相信大杜这样的人会擅自挪用国库粮食。挪用这20万斤粮食又是干什么呢?这么大的事情林副部长肯定会知道……真是令人不解,林副部长这么大的干部怎么就被下放了呢?一个问号又一个问号,在她脑子里打起架来。
小芹回到宿舍,饭不吃,夜不寐,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和大杜交往那些事儿,大杜没有答应求爱,和俊俊破镜重圆,特别是给她写了那封信,她反复阅读。信里没有美妙的措辞,也体现不出来所谓英雄的激情胸怀,但她在那朴实文字的背后,却透视出了一个英雄加高尚男人情怀不泯的形象,为一生得不到这样一个男人的爱而深感遗憾,内心里对大杜的感情不仅仅是爱,而是深深的崇敬。梦里与他聊天,甚至是盼望着能为他做件事情,也是对爱他的心灵的抚慰,这是另外的一种幸福……她把这种幸福已经写给大杜了,可是他没有回信,是不是那信让俊俊看到了,给他带来了麻烦?是不是他深情接受,只能尘封在心里不好外漏,是不是文化水平的距离让他觉得自己是“小资”……
她已经是新华社的编辑兼记者了,以采访的名义向领导打了招呼,去了军委,去了中央组织部,以要了解一条采访线索为理由找林副部长谈谈。全国下放了三千多万属于“吃皇粮”的机关干部和工人,让他们到农村去安家落户,从事农业生产。但是,下放林副部长这样的人,她实属不了解。听说他在农民粮食统购统销问题上谈不上犯错误,只是沾了“右倾”的边儿,有一次采访他的时候,就显得不那么仗义豪爽了,而且支支吾吾不肯接受采访。
这是教训。小芹在寻找林副部长下落的时候,当然不能说是什么采访,只是说要了解几条线索,终于找到了他的去处,原来他的副军长职务已被恢复,率兵去北大荒办军垦农场去了。
京城的树木间飘绕着淡淡的绿雾,随着轻风渐渐向北流去,而北大荒的山林、荒草甸的背阴处还有残血骷髅,似乎残喘着要抵抗春风的到来,山林的树梢正拼命地抖落着春寒的凉意,呼唤着春风,迎接缭雾的飘来。
小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祖国的东北大荒原的一片帐篷里找到了林副部长,不,应该称林副军长了。她觉得只有这个林副军长才能知道大杜判刑的底细,才能出主意想办法去帮他一把。
站在大帐篷门口的警卫一问小芹是记者,看了证件,领她进了帐篷。林副军长正背朝门口,面对帐篷墙上的一幅地图发愣,听到警卫员报告,转身一看,立即伸出手来:“哟,小芹同志,大记者,竟能找到这里,真了不起!是来采访的吧?我刚下来没什么可采访的哟,快坐,快坐。”
“不是,不是什么采访,”小芹一坐下就开门见山,“我是想来探讨探讨大杜的事情,您肯定知道。”
“当然了,”林副军长哈哈一笑说,“这么大的事儿,又和粮食有关,我这个前副部长能不知道吗?”
小芹瞧着林副军长问:“这么严肃又揪心的事情,您怎么还笑呢?”
林副军长微微一笑说:“我打了败仗都笑,难道不笑还哭吗?”
“我认为,大杜的判刑肯定有问题,”小芹说,“您是他的老上级,没管吗?还是怕连累你?”
“我的大记者同志,你怎么知道我不管呢?”林副军长让警卫员给小芹倒杯水,又接过给自己倒的喝了一口说,“这不就是因为我管,才闹了个‘右倾’吗?当然了,也不止这一件事儿。”
小芹默默地点点头,然后,问了大杜判刑的详细情况,林副军长细细说了一遍。小芹顿时义愤填膺地说:“林副军长,我这当记者的没有别的能耐,想就大杜的案件搞个详细调查,给中央领导同志写份内参。”
林副军长问:“中央台记者给中央领导写内参,要费很大劲才能参进去啊。”
“林副部长——”小芹刚开口纠正说,“不,是林副军长,您太官僚了,我说过您是我的大朋友。”小芹有点自豪地说:“我调到新华社当记者了。”
林副军长笑笑说:“噢,这倒有条件,新华社记者写了东西中央首长直接就能看到。我看暂时还是不写的好,现在不是时候。”
“追求真理还要看什么时候呀!”小芹激愤地说,“那,我也要调查,也要写,我不管是什么时候,一旦有了成熟的机会,我就直接递上去。”
“厉害,真是无冕之王呀,这口气比我底气都足,”林副军长开玩笑地说,“你对大杜还这么钟情,怎么,我给你介绍的对象吹了?你没好好品品,那也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啊。”
“没吹,援藏去了,上个月还回来看我呢,”小芹憨笑一下说,“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吧,其实,你介绍的人也不错,我不知怎么的就崇敬上大杜了,应该说,我也喜欢上他了,现在可不是第三者插足呀,我是要为我爱的人讨个公正。”
林副军长说:“让援藏的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呢?”
“吃醋?”小芹说,“吃醋那就吹!”
林副军长笑笑说:“真是新一代人的品德呀……”
突然,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闯进一个穿囚服的人,林副军长和小芹一下子都愣了,几乎同时喊出了声:“大——杜——”
“后……边……追……”大杜气喘吁吁地又惊奇地说,“这……这……我不是越狱逃跑,我是要到北京说理去!”
小芹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不,不知道,”大杜指指帐篷门口说,“我……是……靠蒙……跑到这里来了,狱警追……追我来了……”
“快,快藏床底下,”林副军长接着命令警卫员,“快,立即告诉独立团一连,派一个班,持枪假追逃犯,放枪、呼喊,快——往树林子那边追……”他声音刚落,门口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大——杜,快站住,不然就开枪了——”还有另一个声音大喊:“你跑进老林子里也非让狼给掏了不可——”
旁边帐篷里十多名持枪的军垦战士冲着他们呼问:“什么人?站——住——”
其他人应和着大喊:“抓——贼——呀——”十多名战士一起朝树林子跑去。
八名举火把的狱警冲到了大帐篷门口,林副军长走出来问:“怎么回事儿?”
站在前面的狱警一看是位军人首长,小心翼翼地问:“首……首长——看见一名大个子犯人逃跑路过这里吗?”
林副军长转身用手指指前面黑黝黝的树林子说:“战士们搞不准是来军营偷东西的还是来搞破坏的,我让他们追去了。”
狱警们按林副军长指的方向追去了。
独立团的战士演完“戏”回营房了。林副军长喊大杜快出来,大杜压抑着激动和眼泪,紧紧握着林副军长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问:“首长,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副军长问:“你怎么越狱逃跑呢?我还没想出好办法帮你……”
“首长,”大杜说,“判的不合理我才越狱呀,想出来找你去,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竟没注意旁边还站着个小芹。
“中央在成都召开了一个工作会议,要大力发展军垦农场,就给了我十个团的兵力,让我带着到这里来了。”林副军长侧转身指指小芹说,“大杜,你看这是谁?”
他真的没怎么在意,转脸一看,惊讶地喊了一声:“小——芹——”然后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忘记一切似的要去拥抱小芹,小芹忙后退一步大喝一声:“停——”
大杜懵了,似乎也清醒了,深深地鞠了一躬:“小芹同志,冒失了,对不起——”
林副军长在一旁嘿嘿笑了。
大杜连忙伸出手,小芹伸过手去就喊:“轻点,轻点儿呀。”
大杜笑笑说:“我也没使劲呀。大记者同志,你怎么也在这儿?随军记者?采访来了?”
“哎呀——”林副军长叹息一声说,“想不到吧,大记者就是为了你——”他接着一口气说了小芹不辞辛苦来到这里的目的。大杜感激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拥抱当然不雅,刚才怪自己激动之下太冒失了,再握手就俗气了,只好又一个大鞠躬:“谢谢大记者,谢谢大记者,谢……对不起你……”
他一直不停地鞠着躬,小芹捂着嘴嘿嘿一笑说:“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大英雄,别没完没了了。”
大杜这才停了下来。
在小芹眼里,大杜是最圣洁最值得敬重的男人;在大杜眼里,小芹是最圣洁最值得敬重的女人。他们的情操都像金子一般闪光,像泉水那般清澈闪亮。
警卫员在一旁说:“首长,您还没吃晚饭呢,估计两位客人也没吃吧?”
“那肯定是,”林副军长说,“好,快到炊事房打三份,噢,不,打五份饭菜来。”然后对大杜说:“我差点给忘了,你就得吃三份呀。”他接着问:“你到北京找我的时候,医院给你出的那个方管用吗?”
警卫员麻利地走了,大杜笑笑摇摇头说:“哪有时间细掂对呀,再说,萝卜、菜也贵着呢!”他接着问:“林副军长,你带来多少兵开荒呀?”
林副军长伸出一只手翻了一下说:“十个团。”
小芹说:“我在内参上看见了,1956年,就有十多个团的铁道兵开进北大荒了,据说战果赫赫,这是国家为解决全国人民吃饱肚子的一个好办法。”
“是呀,要在这祖国的东北大平原上建设一个共和国的大粮仓,”林副军长说,“你还记得不,在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和你说过,我们发行粮票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消灭粮票。我负责发行粮票,现在又开始了负责消灭粮票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