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杜确实累了。
他吃“亲亲娘”生日留餐时的那种欢悦,是由于过度兴奋从疲惫身子里迸发出来的。进屋一看,俊俊早已把炕烧热了,被褥也铺好了,往炕上和衣一躺,被褥的温热顿时舒缓地散遍了全身,那个惬意,那个舒服,就像小时候当午洗了河澡躺在河边沙地晒太阳,这种感觉就像在朝鲜战场打了几天几夜仗,回营房一躺下时的那种感觉。俊俊喊了一声:“大杜哥,脱衣服睡。”他半睁开眼睛笑笑又眯上了,他累了,确实累了,实在懒得动一动。嘿,还轻轻打起了鼾声。
俊俊在昏暗的油灯下瞧着他那黝黑的脸,瘦了,瘦得两个眼角都爬出了细细的皱纹,刚才眯笑时是那么清晰明显。俊俊给他脱掉鞋,往炕里推推他的双腿,推不动就上炕一条条往上抱,接着给他脱袜子,解扣子、腰带和脱衣服,又从暖瓶往盆里倒热水,轻轻给他擦身子、擦脚,他却一动不动。俊俊心潮萌动了,他呢,只有香甜的鼾声,连一点知觉都没引发起来。俊俊心疼地瞧着,并不想打扰他,只好紧紧地抱着他,他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喃语;俊俊去亲吻他,他又发出有节奏的鼾声。原来,他正在做着一个和许良囤、许金仓做斗争的噩梦。
俊俊不停地爱抚着他,他猛然清醒,紧紧抱住了俊俊。
第二天早晨,俊俊喊醒他吃早饭,一睁眼,阳光已经撒满了屋顶。他急忙吃完饭,来到公安局,问潘奉山准备好了没有,潘奉山回答说:“已经按你的安排准备好了。”大杜又问:“许金仓知道你准备啥不?”潘奉山说知道,又问他说什么没有,潘奉山说:“许金仓没说什么,也没表现出什么,脸上很平常,似乎只能看出一点点不满意。”大杜连忙说:“他对你不满意不着,我都说了嘛,你只是听喝,责任都是我的。”潘奉山说:“这样弄下去,不管什么结果,恐怕你杜书记都不好收场。”大杜说:“你小子就少操心,我不管什么好收场不好收场,只要一个结果——从他许家坟地挖出那20万斤粮票,少啰唆,跟我走!”
潘奉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杜领着潘奉山来到许良囤家门口,和许金仓擦肩而过。许金仓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那从容的样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既不问来干什么,又不说自己任何观点。这副神态,对大杜这种急性子、暴脾气倒是一种挑战:阻止也好,吵一架也好,或问问情况让我顶几句,噎几句,这也能表明我大杜根本不在乎;你提拔成书记,我找我要找的粮票。大杜忍不住瞧着他的背影用鼻子“哼”了一声,这声音不小,可许金仓就像没听见一样,拎着文件包,迈着四方步,眼不斜、头不歪地朝县委小楼走去。这种走法和当粮食局长时已经不大一样了,腰直、步慢,目不斜视,大概是他自己琢磨出的县委书记的派头。
秀秀与和枣叶见大杜来了,各自躲进了屋里不出来了。
“许老爷子,”大杜站在门口说,“我打听着你藏20万斤粮票的须子了,能不能协助一下呀?”
“能啊,‘君子协定’,有言在先嘛,哪能说话不算数呢,”许良囤抚一抚黑油油的对襟薄棉袄站起来,走到门口说,“你说吧,在哪儿?你要瞧见了,不用你动手,我许老爷子亲自给你提留出来,双手奉上。”
大杜严肃地说:“那就跟我走一趟吧!”
许良囤问:“去哪儿?”
大杜一字一板地说:“县城西南山脚下,你家的坟茔地。”
“我家的祖坟?”许良囤瞪大了眼睛问,“你搞准了吗?”
大杜理直气壮地说:“搞没搞准,你不用管,反正和你家有关的地方,只要我认为可疑,你就得协助。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杜书记,说是说好了,那,你总不能挖我家的祖坟吧?”许良囤显出很固执的样子说,“那未免太缺德了吧!”
大杜冷笑一声:“现在别做结论,缺德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大杜,你不要给我阴阳怪气,照你这么说,那20万斤粮票就在我许家祖坟里了?”许良囤伸长胳膊问,“敢叫硬吗?”
“那20万斤粮票在你手里,我早就和你叫硬了!”大杜说,“至于敢不敢叫硬在你家祖坟里,我猜断自有猜断的道理,看看再说。”
“好,”许良囤叫号,“你要是在我家祖坟里挖不出来怎么办?”
大杜嘿嘿一笑:“我们不是有‘君子协定’了吗?”
许良囤说:“‘君子协定’里只说在我家里,没说出家门到外边找!”
“老爷子,瞧你这个推理,”大杜不屑一顾地说,‘君子协定’里也没说不能到你家祖坟里找。”
“要挖祖坟,好吧,我认晦气,”许良囤又叫号,“挖不出来怎么办吧?”
大杜问:“你说还能怎么办吧?”
“连我们家祖坟这样的地方你都想到了,那就缩短时间,我就能早点看着你从我家爬到粮库去!”许良囤迫不及待的样子说,“把十五天期限缩到十天。”
大杜一咬牙:“好,那就是说,还剩五天!”
“好,一言为定。”许良囤提出要在“君子协定”上写上这一条。
大杜毫不在乎地说:“你说怎么的就怎么的!”话音没落地,许良囤便从兜里掏出协议写了两行,自己先签上字,又让大杜签了字,然后说:“还有一条,你在掘我家祖坟之前,我家里人要烧香磕头,祈祷祖上谅解,也祈祷你没有好下场!”大杜不屑一顾地说:“随你便,行!那就跟我去一趟吧。”
潘奉山站在大杜身后一声不吱,心里却在扒拉小九九:你俩都是爹,我谁也惹不起,许老爷子仗着儿子当县委书记明显比过去喘气粗了,实话说,全县十有八九的人都猜断那20万斤粮票在他手里,粮食这么紧张,多少人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苦熬,你却扣押着这么多粮票,何止是缺德呀,这个理和他掰不起;大杜呢,莽莽撞撞,天不怕,地不怕。说到底谁也惹不起呀,只好当个闷葫芦,闷着,索性不问不说话,谁问也没什么观点。
大杜安排的粮库马车已经到了许家门口,带头一纵身跳上去,催许老爷子和潘奉山也上了马车。老爷子又招呼站在门口的秀秀和枣叶带上烧纸香火,一起上车。在一声声响亮的鞭声中,马车很快来到了许家坟茔地。
这坟茔地就和当年俊俊给他挖的假坟在同一山坡下,相隔不远,只是其他坟都是散落着,唯有许家的挤堆儿,那一块块青石墓碑,格外耀眼地在五座坟头上耸立着。
许良囤拿过香火和烧纸,让秀秀和枣叶随着他。太出乎意料了,他这才明白,大杜已经安排两名干警组织了二十多名劳力聚集在这里等着,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赶来围观看热闹的足有五六百人,黑压压挤成了一片。这三人一到,人们都惊奇地瞧着他们,仿佛一场飓风要骤然袭来,一场暴雨要倾盆而下。
许良囤问:“杜书记,你说藏在哪座里面吧?你既然有目标,总不能挨个挖吧?”
大杜挨个墓碑瞧着,不予理睬。围观的人前后左右都有,阻挡了他的脚步,他大吼一声:“躲开,躲开!都给我躲开——”像一声炸雷,把他身边的人一下子都炸散花了。
大杜瞧准了许良囤亡母的墓,用手指指说:“就这个。”
许良囤走到墓碑前蹲下,先点着香放在香炉里,然后点燃烧纸放在墓碑前的地上,一沓一沓压上,最后用一块石头压住,边磕头边念叨:“爹、娘,为儿不孝,不得已惹来了掘您二老阴宅之灾,请您二老在九泉之下恕罪,为儿讨个清白,也不要惊扰了您二老的恨……”他念叨着,一侧脸发现秀秀和枣叶站着不动,没好气地说:“跟着我磕头!”话音未落,秀秀和枣叶也跪下,随他磕了起来。
“乡亲们,”大杜听得不耐烦了,亮起嗓子对周围的人大声说,“什么在天之灵?人活着要好好干工作,好好做人,死了就是一把骨头,烧了就是一把灰。我在北京学习了几年,我们党提倡反对封建迷信,我开始不懂,越想越觉得对劲儿,人家南方有的还水葬呢,人死了就葬在大海里喂鱼了,北方有的民族还树葬让老鹰吃呢……有位老师给我们讲课说,我们国家人越死越多,都修坟占块地不动的话,总有一天会把全国的地都占完了,说不上哪天就要平坟,建个大灵堂,都有个牌位,到时候,给后人祭奠祭奠就行了……”
黑压压的人群中没一个人说反对的话,也没人说赞成的话,都在静静地听着。
大杜对两名干警说:“你俩就指挥人挖吧。”
两名干警看看潘奉山,潘奉山说:“让怎么干就怎么干!”
大杜一挥手说:“每个人拉开点距离,别扎堆儿,同时挖,越快越好。”
二十多人一起从坟边开始,刨土的刨土,铲土的铲土,挥舞锹镐挖掘起来。
初雪融化后,滋润了坟上的表土,冷风吹干后,表土变得格外疏松了,二十把镐、锹,你举我落,闹得许家坟地上尘土飞扬,弥漫在坟地低空里,眯眼睛,又呛嗓子,挖掘的人只能忍耐,围观的人也不肯离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坟穴周围,等待着这在全县风传了很久,又让不少人郁闷甚至是气愤的粮票案件揭晓。
鼓出地面的坟被堆掘平了。许金仓骑着自行车,还有阎苟,一前一后来到了人群旁,许良囤站在坟头憋红了脸,瞧着露出的棺木直喘粗气。大杜双手掐腰,紧盯着还觉得慢,想催快挖,可见二十多人都汗流浃背,很难再说出口了。潘奉山先看见了许金仓、阎苟在停放自行车,便挤到了大杜的身后:“杜书记,许书记来了。”
许金仓虽然面带微笑,可大杜表情和声音里都带出了一种不在乎什么书记不书记的语气,挑衅的气味儿很浓:“啊,许书记刚上任就对这件事这么重视,佩服,感谢!”
“杜书记,”许金仓并不在意,笑笑说,“我以县委书记的身份劝你一句,你呢,就以是我部下的身份听着,到此为止,算了吧?”
大杜“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情,就你这么上下嘴唇一合,就算了?”
“哎呀,”许金仓说,“在我家里的事情,别看我没参与,可我能揣摩出个大概,这里不会有的。”
“你能揣摩个屁!”许良囤脸上肉一颤,显示着他这个县太爷老爹的权威、尊严和不好惹的气焰,“挖,挖……”
“那是肯定了!”大杜的心里也在划回儿,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们却这么沉着。要是真藏在这里的话,是在演戏呢,还是弄什么景儿,猛一挥手说:“快,快,给我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