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俊在审讯记录上签字后,就戴上手铐,由公安局送进了县刑事拘留所。按常规,一进拘留所就意味着要判刑了。
拘留所有着高高的院墙,墙顶绕有铁丝网,大门口右墙角有瞭望哨亭,哨亭里有狱警二十四小时持枪站岗。站在门外望去,就给人以壁垒严森的感觉。
而这些,对于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大杜来说,就味道索然了。他发现要偷越进去还是有空子可钻。关押犯人的狱所后墙屋檐与院墙并齐,那里没有铁丝网。他悄悄扛着一个小矮梯到了后墙底下,找准事先打听好了的俊俊蹲拘的房间,四处撒眸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动静,便悄悄上了房顶,又悄悄将房顶几片瓦揭开,用手电往下一照,发现棚顶铺的是锯末子,急忙旋转一下身子,双腿往瓦洞下一探,正要纵身往下跳,探照灯倏地闪了过来,紧接着就是喊声:“不准动!什么人?”
大杜迅速拨开锯末子,撕开顶棚的板皮子,双手紧紧攀住房梁,“扑噔”跳了下去。
俊俊听到房顶上的簌簌响声,正害怕得缩成一团,要喊巡逻的警察,见大杜跳了下来,连忙站起来指责说:“大杜哥,你怎么这么胡来呀?这,这还得了啊……”
外面紧急的警笛声撕破了夜空,震耳欲聋。
“俊俊——”大杜紧紧把住俊俊的双肩,喘着粗气问,“你必须和我说真话,说清楚,是你要杀许家福,还是许家福要杀你,你自卫误伤了许家福?说,快说,我就要你一句真话,好在外边想办法——”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杜哥,你不能胡来,就是我要杀他的,你少劝我,”俊俊挣开大杜,压低声音愤怒地说,“快走,快走开,大杜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我怕啥呀!”大杜逼向俊俊,“我相信,你绝不会杀人,绝不会杀人!”
“会,会的,狗急还能跳墙呢,”俊俊悲哀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照顾好爹娘,事到如今就不要管我了。”
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钥匙开门声。
“混蛋,你这个窝囊废,简直要气死我了,难为死我和爹娘了。”大杜又怒又气,“叭”地给了俊俊一个耳光说,“我知道,你为了粉饰太平而撒谎,这样,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你遭的罪还少吗?”
俊俊声嘶力竭地喊:“我愿意,我愿意——”
“不——准——动——”
随着一声怒吼,十多名狱警全部持枪闯进来,枪口一致对准了大杜。
“你们要干什么?啊?”大杜“呲”地撕开了衣襟,又脱下衣服,露出了胸前、肩膀,还有胳膊上的大伤口和十多处大枪眼和大伤疤,拍着胸膛叫号说,“打,往这里打,你们谁不打,谁就是狗娘养的……”
众狱警都怔了。
“我还没听说过,兔子能上树呢。”大杜又一拍胸膛说,“抗美援朝战场上,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老子都不怕,还怕你们这几个不去认真办案的小毛毛虫吗?”
俊俊惊颤地说:“这和他没关系,是我让他来的。”
狱警领班的大喝一声:“给我上!”
十多名干警放下枪,一下子拥上去要给大杜戴手铐子,大杜却一动不动伸出双手,握着拳说:“现在是这么扣,我看你们怎么给我打开!”
狱警领班大喝一声:“走——”
大杜大摇大摆地跟着他们走出了拘留室,狱警似乎觉得无奈,一侧身对大杜说:“大杜同志,我们这是例行公事。”
大杜毫不理睬。
杜二走后,青草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在屋里发闷,竟有几分呆滞。她拿来杯子放在炕沿上,又去拿暖水瓶准备倒水喝,打开暖瓶盖,却哗哗地往炕沿下的洗脚盆里倒了起来,一暖水瓶倒一半了,擦脚巾没放好,从炕沿滑到了地上,她才觉出已经洗完脚,急忙停住。忽听有敲门声,怕听错了,推开门又探头一听,果然院门响。这么晚了还有人敲门,这是以往的蹊跷事儿,敲门声越来越急,她瞧瞧爹住的屋没一点动静,可能他累了,睡熟了。她猜想十有八九是杜二心里着了火,哪知,自己也在受着爱情折磨呢,何况是杜二那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不,深更半夜的,不能自己去开门,她走到梁大客气窗下听见里面传来了有节奏的鼾声,她喊了一声“爹”,屋里没有反应,便急忙去敲窗户:“爹,爹——”
“青草——”梁大客气朦胧中撑起身子,无精打采地问,“深更半夜的,什么事儿?”
青草慌张地说:“爹,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还有人敲门呢?”
“啊?”梁大客气揉揉眼睛,“这么晚了,谁还来敲门……”
梁大客气穿好衣服朝门口走去。青草又多了个心眼,没准是坏人来敲诈呢,她顺手拎起一根大棍子来到了大院门口。
夜里,爷俩住这么一套宅子,就更显得空旷冷清了。难怪青草要给爹找上门女婿呢,她对杜二那么说并非戏言,可是这风一放出去,来保媒提亲的越来越少,这两年几乎没有了。
梁大客气大声喝问:“谁呀?”
“我,他客气大叔——”那菊花站在门口,脸往门上紧贴着回答,“我是那菊花,家福的妈妈。”
青草一听对劲儿,赶忙把大棍子往院墙边一扔。梁大客气急忙打开门说:“哎呀,金仓家的,这么晚了,有急事儿呀?”
青草关门,那菊花随着梁大客气边走边回答:“没什么大事儿,进屋吧,就是想和你爷俩说说话,你们能量开事儿呀。”
爷俩点头同意,那菊花直接进了青草的房间,梁大客气也随着青草进来坐到了炕沿上。那菊花苦笑一下说:“这么晚了来打扰你爷俩,真不好意思。”然后说:“因为俊俊和家福的事情,我和家福爹,还有家福爷爷观点都不一致,吵了几嘴,一赌气就出来了。”青草问:“大半夜的,你走他们就没人拦你呀?”那菊花回答说:“拦了,我没理他们。”青草问:“家福怎么样了?”那菊花说:“没太大问题了,就是失血多,体力弱,恢复恢复就好了。”
梁大客气一眼发现那菊花放在炕边的包袱,猜测这一家人肯定争吵得很厉害,这是出来躲躲,便客客气气地劝说:“哎呀,金仓家的,两口子吵架没有隔夜仇,出来干啥?既然来了,我们就收留你,只是日后可别让我落下你家老爷子和许局长的埋怨呀。”青草截话说:“爹,你看你,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头,这有啥,日后他许家还得多谢咱呢,那姨气成这个样子,要是没有个妥善地方去,一旦出了事儿,他们哭都来不及了。”那菊花陪着笑笑说:“是是是,青草姑娘真会说话。”梁大客气心里琢磨,许家和杜家一旦闹得不可开交,说不定还会来找他调和,便想问问那菊花家里到底吵成什么样儿了。他停了一会,又引话头,那菊花还是不说,他便不想再问什么:“好了,金仓家的,你就和青草睡吧。我也去睡了。”那菊花忙嘱咐说:“他客气大叔,我住在你家,最好不要传出去,也别让许家知道。”梁大客气说:“那一定,那一定。”这正和他心意,因为他看出来了,许家吵翻了,肯定涉及杜家;杜家呢,有大杜回来了,已经不是好惹的,这是一个难解的大疙瘩。
那菊花和青草都进了被窝儿,谁也睡不着。梁大客气都没问出什么来,青草当然更不好深问。两人各怀心腹事,都在装睡,可谁也难免身子要动一动,这就让对方知道是没睡着。两人紧挨着,谁的呼吸都粗细不均,对方也知道是没睡着。那菊花心里比青草更乱,她忍不住拽了一下侧身躺着的青草,终于憋不住把发生的事情和内心想法都说了出来。这一下子让青草觉得,宛若一颗真诚善良的心摆在了她面前。
“青草,”那菊花叹口气说,“我已经没人能说说掏心窝子的话了……”
“那姨——”青草听了那些话,已经很敬佩那菊花了,抱住她的胳膊说,“那姨,我就是呀,你就和我说说,解解心里的闷气,我也帮你出出主意,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知道,”那菊花又叹口气说,“今晚这一吵,我很伤心,我和许金仓之间的关系从此有了很大的裂痕,即使日后他认识到我是对的,向我承认了错误,我心里的伤口也不会很快愈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伤口都会血淋淋的……”
青草感动地说:“那姨,你太真情了!”她说着一下子抱住了那菊花。
那菊花也抱住了青草:“青草,做人应该这样。”
“那姨——”青草刚想说实在不行就跟他离婚,局长有什么了不起的,新社会了,咱女人不能受这份气,又一想,这么说不妥,应该成人之美,与人为善,于是改变了主意说:“即使他承认错误,也非治治许家这超大的男人气不可。我看呢,你就是在,也左右不了他家的局面了,就来个匿藏之谜,让他们谁也找不到你。看看他许家是什么态势,你再采取相应策略,我会侧面打听的,随时给你报信儿。”
那菊花稍舒一口气,说:“好,谢谢你。”
“哎呀,谢什么,”青草鼓动说,“好好给他家摆个迷魂阵,欺负谁欺负惯了。”
那菊花问:“怎么摆?”
“反正你儿子的伤也没问题了,”青草献计说,“你写封信给他,就说远走高飞了……吓唬吓唬他们,制造一种可能永远见不着了的气氛。”
那菊花捶了青草一下说:“好,我还打算回我娘家住些日子呢。”
“那可不行,”青草说,“那就不叫迷魂阵了,回你娘家你能待住吗?再说,和娘家人说真了,他们也不放心呀。你也不能不惦记着这边的事情呀,吃不好睡不好,还不弄出病来呀。你在这里呢,可以经常得到许家的消息……”
那菊花紧紧抱了一下青草:“这样,我现在就写。”她话音一落,青草就起身点着油灯,又挑大灯芯,找出纸、铅笔。那菊花顺便从兜里掏一支钢笔就要写,青草在一边怜悯又恭敬地说:“你这一个大知识分子,高级家庭主妇,不去寻求自己的事业,为了他们一家忙前忙后,太不可思议了,你这么伟大,伟大,伟大,他们都不觉……”
那菊花连忙说:“伟大是乱说的吗,啊?”
青草咬定说:“那是伟大的家庭主妇呀。可是,许家不珍惜,不领情,太叫人生气。要是我呀,早涮他们大马勺子了。”
“就是呀,”那菊花笑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
那菊花伏在闪闪的油灯下,拿起笔刚要写,又犹豫起来,不能扬扬万言,写什么呢?青草也在猜:她会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