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棠麻木地偏过脸,朝门口看去,见裴知予一边解下身上的黑狐裘,一边不紧不慢地迈过门槛,不等崔老夫人开口,便径自坐在了下首的红檀木椅上。霍礼随后跟了进来,脚边还跟着百岁。
桃栀蓦地瞪大了眼睛,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乱,二爷怎会过来?是来为这个贱人说情的吗?
崔老夫人显然也没料到裴知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微微愣了下,才温声道:“外头冷,你怎么来了?”
裴知予懒倦地倚着椅背,接过丫鬟捧上来的热茶,低头抿了一口。
霍礼笑着说道:“回老夫人,是百岁贪玩,不知跑到哪儿撒欢去了,二爷一路找过来,才在明安堂门口找着了它。见老夫人在这儿,便顺路进来喝口热茶。”
桃栀听了这话,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原来二爷只是来寻狗的,她就知道,饶是雪棠再得二爷欢心,也只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丫鬟而已,以二爷那冷僻的性子,这么冷的天,怎会特地过来为一个床笫间消遣解闷的东西求情?更何况三公子可是二爷的亲弟弟,孰轻孰重,二爷自然分得清。
百岁汪汪地叫了两声,忽然跑到了雪棠身边,围着她嗅来嗅去,不停地摇着尾巴,似乎很是担心。
崔老夫人皱眉看着那条黑色的大狗,有心想吩咐下人把它赶出去,可她也知道这狗是跟着裴知予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更是得过陛下的嘉赏和称赞,以它的地位,寻常人轻易动不得。
百岁暖乎乎的毛贴着雪棠的手背,让她冻得麻木的身子终于慢慢地恢复了一点温度,裴知予忽然不经意地抬眸看了过来,不知是在看百岁,还是在看她。
雪棠咬唇望着裴知予。
那双清丽的明眸含着隐忍和倔强,于满屋寂静之中,直直地朝他看过来,仿佛她眼中只有他一人,少女白皙的脸颊上布着红肿的印子,在冬日清冷天光下,如描了一层娇艳的胭脂,楚楚可怜,令裴知予呼吸一滞。
裴知予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小片月牙白的浮光锦,是百岁从雪棠的袖口上咬下来,叼回来给他的。
崔老夫人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知予啊,祖母知道雪棠是你身边服侍的人,你不舍得她受罚,也在情理之中。但景之今日毕竟是因她的粗心才失足落水,我必须严惩此事,否则往后府里的下人照顾景之时,个个都如她这般偷懒懈怠,那该如何是好?”
裴知予神情懒散,不知听进去这话没有,手中那一截柔软滑顺的浮光锦反复磨蹭过他粗粝的掌心,让他不由又想起了夜晚床帐间少女如凝脂般的肌肤。
裴知予默了默,偏过脸看向霍礼,示意他拿纸笔来。
早有伶俐的小丫鬟捧上红檀木案,裴知予提笔蘸墨,在雪色的生宣上随意写道:“这么些年,祖母治家的手段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苓香低头上前,接过裴知予写了字的纸,恭敬递到崔老夫人面前。
崔老夫人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这话,其实没有说错。
什么理法、什么公正,在崔老夫人眼中皆不重要,她只要拎出一个下人顶了这罪责,然后重重地责罚一番,以此来杀鸡儆猴,让旁人因为畏惧而不敢再犯类似之错,便够了。
就在这时,雪棠轻声开口了。
“老夫人,奴婢有证据,可以证明此事是桃栀故意所为,与奴婢无关。”
裴知予闻言,不由朝雪棠看去,眼底有淡淡的戏谑。
有趣。
他本想好心救她这一回的,那样漂亮的一张脸蛋,若被祖母打坏了,实在有些可惜。
可如今,裴知予反倒被雪棠勾起了几分兴致,他倒是想看看,如今这般境地,这小丫鬟要如何自证清白。
雪棠缓了缓,冷静地说道:“桃栀的手是捡过炭的,手上必定沾染了黑炭灰,奴婢请老夫人看一看三公子落水时所穿的那件衣裳,背后是否有黑色的掌印。”
桃栀脸色倏然大变,苓香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用力翻过她的掌心,果然黑黢黢的,一看便是碰过炭的样子。
崔老夫人皱起眉,沉吟半晌,冷声吩咐道:“去,把三公子那件湿衣裳拿过来。”
丫鬟们忙着照看裴景之,那衣裳还没来得及送去浣洗,很快便被芳兰拿了过来,仔细一看,背后果然有一个湿淋淋的、模糊的黑色手印。
黑炭灰极难清洗,需得在水里泡上许久才能彻底洗净,如今证据确凿,桃栀自知抵赖不得,吓得大哭起来,扑通一声便跪在崔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心的……”
雪棠冷眼睨着桃栀,讥讽地勾起了唇角。
此番多亏了裴知予,为她短暂地争取到了一些冷静思考的时间,让她寻到了破局之处。否则今日,还真是要让桃栀得意了。
崔老夫人见状,顿时气得不轻,桃栀这般认罪,无异于明晃晃地向众人宣告,是她治家无方,随意冤枉府中下人,这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崔老夫人当即便重重一拍桌案,怒声吩咐芳兰:“把这个满嘴谎话欺瞒主子的贱婢给我拖到外头去掌嘴,把她这张脸给我打烂了为止!让府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我看以后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做出这种不可饶恕之事来!”
“老夫人,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了……您就宽恕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桃栀抓着崔老夫人的脚哭求着,被两个婆子毫不客气地拽了出去。
崔老夫人这时才看向雪棠,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说道:“既不是你的错,便别跪着了,随知予回去吧。”
竟是连丝毫歉疚之心都没有。
雪棠心底冷笑,淡淡应了声“是”,她想要站起身来,膝盖却早就跪得麻木了,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拖着冰冷的双腿,走到裴知予的身侧。
裴知予瞥了眼她冻得发白的小脸,扶着扶手站起身来,朝崔老夫人略略行了礼,便转身朝外走去。
雪棠低头跟在裴知予身后,刚走出明安堂没多远,就听见了裴景之清脆的声音。
“雪棠姐姐!”
裴景之快步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皆是忙不迭地小跑跟上,生怕这位娇贵的公子哥儿再出了什么事。
裴景之气喘吁吁地在雪棠面前站定,眼巴巴地望着她,咬唇道:“方才我是想替姐姐说些好话的,可我的确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推了我,母亲教导过我,不可撒谎,所以我便没有替姐姐作证……姐姐别怪我好不好?”
雪棠温声道:“三公子只是把所见之事如实说了出来,奴婢自然不会怪三公子。”
裴景之这才笑了起来,可等他看见雪棠还穿着那身浸了寒凉池水的衣裳时,便又揪起了眉头。
“姐姐衣裳还湿着,怎么没换一身干净的呀?可别染了风寒!”
说着,裴景之就扯开了身上貂裘的系带,拎着那件小小的衣裳,作势就要往雪棠身上披,模样笨拙又可爱。
雪棠生怕裴景之再受了寒,正要拒绝,身上已经先一步落下来一件厚实温暖的黑狐裘,带着熟悉的松木香,沉沉地将雪棠包裹在一片温暖之中。
雪棠微微一怔,抬起脸,就见裴知予侧身挡在她身前,正冷冷地盯着裴景之,眸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