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回村之争
李青安自陈府出来,只觉脚下虚浮,似踩在棉絮之上,一路上失魂落魄,心神俱荡。待踏入自家门庭,那恍惚之态犹未褪去。
脑海之中,反反复复尽是维君今日嗔怒瞪视之景。她声声质问似那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落在他的心间,直砸得他满心惶然,乱绪丛生,恰似一团乱麻,任凭如何拉扯,也寻不出半点头绪来。
回首过往流年,他从未对哪个女子动过心。直至那一日,偶遇陈家三小姐,仿若幽寒长冬乍逢暖煦春日,赫赫暖阳,破冰而现。初逢时,她一头青丝如墨绸倾洒,眼眸明澈,顾盼生辉,满身蓬勃朝气,刹那间,便如磁吸铁般,将他的眸光紧紧擒住。那般朝气,于他而言,便是穷尽此生,亦难触及的稀世奇宝。
她素日里于市井巷陌快意游弋,偶遇乞儿,亦会软语温言,悉心抚慰,眸中毫无嫌弃之色,心底纯澈良善,怜恤耆老贫弱,见世间不平,仗义执言,果敢相助。这般洒脱肆意、侠骨柔肠之举,桩桩件件,俱是他心中渴望、梦寐以求的畅意风姿。
他自是清楚,自邂逅她的那瞬起,便被那周身蓬勃朝气吸引,心中悸动不已,自此,世间其余女子纵有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在他眸中,皆如过眼云烟,再难入得他的眼底、心间。
机缘巧合之下,他幸得与佳人相识,心心念念盼着能执手相伴,共度余生的岁岁年年。怎会料想,自家表妹,无端生事,竟在佳人面前蓄意提及纳妾之语惹恼佳人。
每念及维君那日的失望、恼怒之态,心口便如被利刃反复穿刺,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愁肠百结,苦苦思索着补救之策。也不知能否再度博取佳人那弥足珍贵的垂怜,让一切重回正轨。
回到家唐翠花便卧榻酣睡,鼾声大作。
曾业广瑟缩于檐下,双手紧抱头颅,满面愁云惨雾,苦着脸喃喃道:“青安素日极少求咱办事,此番托付,却不想办得一塌糊涂,这可如何是好,真真愁煞人了。”
曾秋良在庭院之中稳稳摇着辘轳,须臾,一桶清冽井水提将上来。他掬起一捧水,泼洒于面部,洗去仆仆风尘,继而开口,言语间尽是无奈:“今日娘确实有些不妥当,那甜酒岂是能随意贪杯的?平日里,娘言行尚算持重得体,未料今日仿若失了心智,行事这般莽撞。还有那宝富,皆是娘素日宠溺太过,养出这等不知深浅的脾性。在他人高门府邸之中,竟色胆包天,公然调戏陈府丫鬟,全然不顾礼义廉耻,言谈更是放肆无忌,将人家名门闺秀与青楼花魁相提并论,莫说郡主在场,便是常人听到此话,亦会怒发冲冠。郡主如今仅赏他几巴掌,已是法外开恩。倘若撞上那心性暴戾、蛮不讲理的主儿,即便被当场打死,我等一介草民,又能到何处喊冤,拿什么去与人家理论?”
曾业广缓缓直起身躯,抬手掸了掸衣袂上的浮尘,神色凝重,话语掷地有声:“断断不可就此作罢,明日我要亲往陈府,向人家致歉。且说这玉莲,何时要给青安做妾室一事?我竟浑然不知。好端端的姑娘家,何苦要给人做妾?遇着那心狠手辣的当家主母,被折磨致死、发卖为奴亦是常有的事。你妹妹许是仗着咱们抚养青安一场,妄想着让你娘从中周旋,促成此事。青安心性纯善,玉莲若真进了门,青安又怎会将她视作一般妾室相待?她定是打着这个主意。那陈家小姐出身高贵,又识文断字,岂是那么好相与,那么好拿捏的?”
曾秋良微微摇头,轻轻叹息,继而应道:“依我之见,此事根源还在娘身上。若娘能松口,不再执拗于让玉莲与青安做妾,亦不许玉莲滞留京城,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曾业广深以为然,频频颔首:“你所言极是。明日天一亮,咱们便启程回河岗村。青安向来孝顺,每月俸禄半数皆交予娘,粗略估算,娘手头应已积攒五十两纹银,回乡盖几间瓦房,安身立命,倒也绰绰有余。咱本就是田间泥腿子,这繁华喧嚣的京城,终究不是咱们久留的归宿,莫要贪恋,早些归去才是正途。”
曾秋良仰头望天,长舒一口气,眼中满是忧虑:“只是,娘与玉莲心性执拗,未必能听得进去呐。”
至晚间,堂屋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荡跳跃。唐翠花身着粗布衣衫,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落,略显疲惫地坐于堂屋中央的木凳之上,手中捧着曾玉莲煮的酸梅汤,汤碗边缘还凝着几滴细密水珠。
她轻轻啜几口,眉头微微舒展,似是想借这酸甜滋味驱散些许心头烦闷。曾业广走上前说道:“明日,咱们便回吧。” 声音虽轻,却打破了屋内的静谧,烛火也跟着颤了颤。“来此已然四五月有余,”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仿若能穿透墙壁看到田间景象,“转瞬便要秋收,若再不归,田里庄稼恐要烂了。”
唐翠花手一颤,险些将汤碗打翻,脸上满是惊愕,一怔之后,抬眼望向丈夫,眼中满是疑惑,疑道:“先前不是说请人帮忙收割么,怎地突然要回?”
曾业广长叹一声,应道:“青安好容易托付咱办件事,却办砸了,我哪还有颜面在此逗留。” 说罢,他双手抱头,缓缓蹲下身子,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落寞。
唐翠花抬手拍了拍额头,懊悔之情溢于言表,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喃喃道:“那果酒入口香甜,如同蜜酿,谁知后劲竟如此之大,也不知是何种果子所酿,竟把我醉成那般模样。” 她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忆当日醉酒的窘态,“我莫不是说了不该说的?醉后胡言,岂能作数,他们陈府既是官宦之家,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难不成还会同我这村妇计较?”
曾业广猛地站起身来,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乱晃,他紧盯着唐翠花,问道:“你与玉莲何时商议,欲让她给青安做妾?为何事前未曾与我提及?”
唐翠花见曾业广动了肝火,心下有些发虚,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嗫嚅道:“我亦不过是为闺女寻条活路罢了。村里那些长舌妇,整日在背后嚼舌根,诋毁玉莲,害得她日夜以泪洗面,你又知晓多少?咱们自是能回,可玉莲回去又当如何?继续遭人耻笑?”
言罢,唐翠花转头,对着正端着饭菜走进来的曾玉莲呵斥道:“都是你,这般沉不住气,当着陈家小姐的面,怎就说出给青安做妾的话来?哪家能愿意?你这不是上门寻衅,给人下马威么?”
曾玉莲带着几分倔强,将饭菜重重放在桌上,发出 “哐当” 一声,辩道:“我不过是想试探那陈小姐有无容人之量,谁知她那般善妒。”
曾秋良站在一旁,摆了摆手,劝道:“罢了,妹子你也莫再作此念想。我瞧着青安对那陈家小姐极为钟情,若陈小姐不许青安纳妾,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还是与我们安心归家,慢慢寻个老实后生,好生过日子吧。”
曾玉莲俏脸涨红,说道:“我不回去,我便要留在京城。管她是陈小姐、张小姐还是王小姐,我此生定要留在青安哥身边。青安哥才貌双全,这满京城又不是仅陈府有小姐,还怕寻不到合意之人?”
唐翠花点头称是,道:“正是此理。青安如今恰似那金凤凰,自是他择良木而栖,而非良木选他。凤凰珍稀,可那梧桐树却四处皆是。”
恰在此时,曾宝富从房中大步跨出,身上衣衫略显凌乱,头发蓬乱,嘟囔道:“我瞧着便是那陈府一众人等看不起咱。那陈小姐虽生得貌美,脾气却忒差了些,还会拳脚功夫,倘若哪天表哥言语不慎,得罪了她,岂不是也要挨揍?向来只有男人打女人,何时见过这般颠倒乾坤,女子动手打男人之事,就是其父母娇纵惯了,如此娇蛮女子,不要也罢。”
曾业广闻听,怒从心起,抬腿踹向曾宝富,口中骂道:“皆是你这小崽子惹出的祸端,本无甚大不了之事,偏生你那番言语,惹得人家当场翻脸。让你嘴贱,把你表哥的事给办砸了,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曾宝富佯装干嚎,声音响亮刺耳,叫嚷道:“外人打我,爹你也打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和娘出气。他们陈府众人如此欺负人,都不敢吭声,我站出来说句话,还要被外人打,如今爹也埋怨我,你们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嫌我白吃家里的饭,我走,我去要饭,也不在这家中待了。” 言罢,作势便要抬脚离去,脚步踉跄,带起一阵尘土。
唐翠花见状,赶忙上前拉住儿子,双手紧紧拽着曾宝富的胳膊,脸上满是心疼,大声道:“还是我儿有骨气,他们皆是软蛋。咱们娘俩受人欺负,唯有宝儿护着我,你凭啥要走,谁爱走谁走,老娘不走。”
曾业广气得面皮涨红,额上青筋暴起,高高举起的右手带着呼呼风声,眼看就要重重落下来。恰在此时,李青安神色匆匆地从房中快步走出,见状急忙出声阻拦:“舅舅莫要动怒!”
他稳稳抵住曾业广臂膀,继而长揖到地,恳切言道:“此番皆是我思虑不周,致舅母今日受了委屈。只是那玉莲表妹,我实难纳其为妾。再者,与陈府小姐婚约既定,我亦是必娶无疑,此事还望舅舅、舅母莫要再予置喙。”
唐翠花圆睁双眸,眼中满是惊愕与不甘,急声驳道:“怎生如此?那陈府小姐言辞那般无状,你竟还执意要娶?青安呐,你莫不是被她灌了迷魂汤,失了心智?且说玉莲,模样乖巧、心地纯善,如何就做不得你的妾室?你若真心敬我这舅母,便留玉莲在侧,让她悉心照料你起居。杜康一介粗莽男子,又年事渐高,哪晓得如何照顾人?有玉莲相伴,我方能安心呐。”
李青安微微摇头,神色坚定,缓声道:“舅母心意,青安明白,只是姻缘一事,强求不得。表妹秀外慧中,我定会为其觅一良配,只小甥并非表妹的命中良人。” 言毕,他略一拱手,转身回房。
曾秋良见状,轻声唤他用膳,李青安只在屋内闷声应道,已然没了胃口,和衣卧榻,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