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寒门初见繁华景
休沐之日,晨曦初照,陈府上下忙碌不停却又井然有序。仆役们轻手轻脚,穿梭于廊道庭院之间,手中笤帚轻拂,所过之处尘埃落定。丫鬟们则精心擦拭着门窗几案,一方锦帕,蘸着清水,反复摩挲,直至那红木泛出温润光泽。
陈奎年一袭家常墨色长袍,神清气朗,负手徐行而出,目光巡睃各处洒扫景状。肖玉凤亦是早早起身,云髻高绾,头戴郡主赵予娴所赠赤金宝石头面,身着牡丹乌金绣衫,外罩软银轻罗百合裙,指挥丫鬟们布列庭院花卉,缤纷烂漫,摇曳生姿。
陈瑾仪与星屿嬉笑奔逐,手中紧攥新折茉莉,清香四溢,苏婉蓉款步相随,悉心照拂,为这忙碌晨间添就几分灵动生气,一时间,陈府满溢烟火暖煦,祥和四溢。
晨光碎金般洒落陈府正厅,厅内陈设皆披柔芒。陈奎年端坐主位,手指有节律地叩击扶手,眸光不时投向厅门,仿若静候贵客临门。
肖玉凤手把绘墨竹纨扇,轻摇慢摆,凉风徐来,正款步迈向铭香院。
方入院门,便见玉兰、玉莺拉扯着犹自惺忪的维君,欲为其梳妆。肖玉凤柳眉微蹙,启唇轻唤:“君儿,莫要淘气,今日李青安舅父一家前来造访,你可不得惫懒,速去洗漱。”
赵予娴此时闻得肖玉凤声,睡眼朦胧,娇嗔道:“伯母,委实太早,困意未消,他们哪会这般早来,且容我们再睡上片刻。” 言罢,翻身又入梦乡。
维君亦娇憨应和:“昨夜溽暑熏蒸,仿若置身蒸笼之中,虽室内放有冰块消暑,仍觉燥热难安。晨起方觉些许凉爽之意,母亲大人垂怜,便允咱们再小寐一会吧。”
言罢,娇躯轻翻,一条雪藕般的玉腿搭于赵予娴身上,二人旋即重又陷入黑甜梦乡,呼吸渐匀。
肖玉凤见状,幽幽一叹,满是无奈,只得轻轻摆手,柔声道:“罢了,且饶你们这一回,准你们再睡半个时辰。玉兰,速去将小姐待会儿要着身的衣裳仔细翻检找出,半个时辰后,我再来瞧看。”
言罢,她迈出铭香院大门,刚踏出门槛,便闻江妈妈压低嗓音,轻声禀道:“太太,苏家大爷和大奶奶不期而至,前来拜访,此刻已然候在府中了。”
肖玉凤莲步一顿,满是疑惑,问道:“他们怎会于此时贸然前来?可曾透露所为何事?”
江妈妈垂首应道:“听苏大奶奶那言语,仿若前来辞行的。”
肖玉凤愈发一头雾水,美目之中波光流转,尽是不解:“他们欲往何方?这平白无故的,怎就突然要走?”
江妈妈微微摇头,悄声道:“老奴委实不知详情,此刻大奶奶正在厅中陪着说话呢。”
肖玉凤闻此,脚下加快了步伐,径直朝着正厅方向疾行而去。入得厅内,抬眸望去,只见陈奎年正陪着苏信明谈笑寒暄,苏婉蓉紧拉着嫂子石岑霜的手,二人眼眶泛红,盈盈泪意仿若春日桃露,瞧着似是已哭了好些时候。
肖玉凤款步上前,柔声问道:“苏家大爷、大奶奶,二位在京城向来自在安好,怎的忽地要走?这是要去往何处?”
石岑霜以一方绣着海棠花的手帕轻轻拭去眼角泪花,说道:“公公自去了瓜州,身子骨便一直不大硬朗康健。前几日遣人送了急信来,命我们将京中的房产、铺面一应之物尽数变卖,阖家老小都要迁往瓜州。公公他老人家已然在那儿为夫君谋了份差事。”
陈奎年听闻此言,微微皱眉,右手轻抚下颌胡须,沉声道:“苏兄怎就如此笃定不能再回京城了?铺子处置了倒也罢,可连宅邸都要卖掉,此举未免有些决绝仓促。他不过是受那庶女连累,遭了贬职,指不定哪日圣上念起他往日功绩,又宣召他回京任职也说不准呢,何必这般消沉丧气?”
苏信明长叹一声,身形立起,抱拳当胸,朝陈奎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继而苦笑道:“陈大人有所不知,家父已决意与往昔种种纠葛做个彻底了断,前些时日,已然将那白姨娘休弃归家。他老人家自省,家风不严,以致祸及满门。以往他总想着息事宁人,对内宅诸事从不过问,一味顾念继母颜面,对妾室也多有忍让,才使得家中两位妾室愈发张狂无忌,不敬主母,挑唆庶女,子女教养亦有失偏颇,此番变故,让家父痛心疾首,只觉京城于他而言,处处皆是伤心旧忆,故而才想远离这是非之地,往后也不打算再回京城了。”
肖玉凤闻此,正欲说些慰藉之语,却见苏婉蓉悲恸难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道:“母亲与兄长嫂嫂皆已离去,独留我一人漂泊于这繁华京城,往后山高水远,恐难再续亲缘,相见无期……”
石岑霜上前,轻柔地拍着苏婉蓉微微颤抖的后背,语气温婉道:“妹妹莫要这般哀伤,瓜州之地虽路途迢迢,却绝非音信断绝之处。公爹向来讲究颜面,因着苏长宁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自是无颜重返这京城繁华之地。远赴那偏远僻壤,于他而言,反倒能觅一方清净,躲开众人的口舌是非。但求我等阖家老小皆能安康顺遂,如此,相聚之期终会来临。父亲还特意托我带话给你,提及先前你为陈大人之事忧心求见,他彼时糊涂,不该避而不见,寒了妹妹的赤诚之心。又赞陈大人与陈夫人皆是睿智通透、品性高洁之人,家风清正纯善,叮嘱你于陈家安心度日,以季晖的满腹才学,日后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自是指日可待,让你切莫挂念于他。”
肖玉凤问道:“苏夫人缘何未与诸位同来?她身子可还安好?”
石岑霜波光微闪,缓声应道:“璟儿尚在襁褓,稚气未脱,此刻已然睡熟,离不得人照料。婆母放心不下,此刻正带着孩子静坐在外间马车之上候着,待我与妹妹把话叙完,便即启程离去。”
言罢,遂与陈奎年、肖玉凤敛衽行礼,依依作别,而后转身,离了这陈府朱门,登上雕花马车。
苏婉蓉哭得肝肠寸断,仿若要把满心悲苦都宣泄出来,肖玉凤见状,又是一番温言软语相劝。
石岑霜上了马车,车内苏夫人妆容精致,却难掩眉眼间的清冷,她淡淡问道:“叙完话了?”
“正是,母亲。小妹伤感难抑,哭得梨花带雨,您应当下去见她一面,也好让她心安。”
苏夫人闻听此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冷哼一声,面露鄙夷之色:“那肖玉凤,实乃我苏府灾星,害得我苏府声名狼藉,沦为京城笑柄,见她作甚?我怕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当场手撕了她。”
自苏长宁被扣于宫中后,苏夫人忧心如焚,曾匆匆赶往侯府见过红燕。从红燕口中,她知晓了这一场祸事的来龙去脉 —— 苏长宁所为,皆因欲为那江姨娘复仇,方与三皇子暗通款曲,设计戕害陈府众人,还有陈维萱。昔年,若非肖玉凤气势汹汹上门,以雷霆之势胁迫苏南易处置江姨娘,又何来后续这诸多腌臜诸事?还有那陈维萱,在苏夫人眼中,与肖玉凤一般歹毒,既已手握苏长宁把柄,悄无声息地将人弄死便是,何必大张旗鼓,闹得众人皆知,令苏府上下皆颜面扫地。她心中恨意难消,既恼陈府众人,亦怨命运不公,故而连亲生女儿最后一面,亦狠心不肯相见。
辘辘车声,碾碎一路尘埃。石岑霜眸光盈盈,望向苏夫人,见她蛾眉紧蹙,满面愤懑,遂轻言软语相劝:“母亲,往昔之事,覆水难收。您若为此气伤了身子,那可真真儿是得不偿失了。如今咱们既已决意离京,奔赴瓜州,不若将这些恩恩怨怨暂且搁下。待至异乡,安心营生,方为上策。况且,陈夫人似是对苏长宁为何报复陈府一事懵然不知,想是那陈维萱未曾向她吐露半分实情。”
苏夫人鼻中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冷言道:“哼,好一对母女情深!一个嫡母,一个庶女,能有多深的情分?想当初,江姨娘是坏了陈维萱的名声,她直闯我苏府,咄咄逼人,老爷迫于无奈,才处置了江姨娘。她若不登门相逼,何来后续诸多祸事?我苏家累世积攒的声名,就这般付诸东流,教我如何能平心静气,咽下这口恶气!” 言毕,苏夫人手中丝帕紧攥,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石岑霜面露无奈,轻摇螓首,继而劝道:“母亲,事到如今,再如何怨怼,亦难挽颓势。咱们远赴瓜州,权当是重起炉灶,何苦被旧日仇怨纠缠不休。若执念于过往仇怨,怕是要被这恨意熬干了心血。那陈维萱年少轻狂,许是心中愤懑难平,才莽撞行事,闹至御前。至于陈夫人,她待小妹婉蓉委实不薄,咱们看在小妹情分上,莫要再与陈府众人计较了,可好?”
苏夫人常氏沉着脸,一言不发。
肖玉凤素手盈盈,拈起细腻脂粉,眸中映着苏婉蓉的面容,蘸粉、轻点、晕染,手法娴熟,不多时,苏婉蓉仿若脱胎换骨,容光潋滟,眉眼弯弯处尽是温婉娇柔之态。
肖玉凤上前,牵起苏婉蓉手,二人向着维君与郡主所居之处款然而行。才踏入房门,便见玉兰亭亭而立,手中捧着一袭湘色软烟罗制成的衣裙。那料子如烟似雾,触手生凉,细腻柔滑,绣工更是精巧绝伦,细密的针脚勾勒出繁花缠枝的纹样,每朵花每片叶都栩栩如生。
待维君盥沐完毕,玉兰将那湘色软烟罗裙徐徐抖开,玉莺乖巧上前,协力将裙头擎起,维君身姿婀娜,款步踏入裙中。二人沿着维君玲珑身形,一寸一寸悉心抚平裙褶,再系上那丝带。丝带轻柔,蜿蜒于维君不盈一握的蛮腰之上,仿若灵动游蛇,随风轻摆之际,更添飘逸空灵之韵。
维君坐于雕花妆台前,星眸凝视镜中自己,秋水瞳仁满是期许之光。玉兰莲步趋近,拿起犀角梳,轻轻蘸取玫瑰香油,自维君如瀑乌发顶端,一下一下,舒缓梳理。梳就云髻,又从妆奁里,拣出一支羊脂玉簪,簪头所雕振翅蝴蝶仿若下一刻便能翩然飞起,轻轻插入发髻间,再添几枚珍珠步摇,维君莲步轻移,步摇随之微晃,发出的细碎声响恰似风拂银铃,清越悠扬。
诸事停当,一行人行至厅堂。维君与郡主则在膳堂吃着早膳。未几,府外喧闹乍起,陈安脚步匆匆入厅禀报:“老爷、太太,李公子一行已然至府门。”
陈奎年与肖玉凤忙整衣起身,款步迎了出去。
李青安一行人已然踏入府门,只见李青安一袭月白色长衫,神色淡然从容,行止间自有一股清正之气。
其旁,舅舅身着新衣,样式简单,显然是匆忙间缝制而成。岁月在他脸上刻满劳作的痕迹,此刻憨厚笑着,质朴之气浑然天成。舅母也穿了身新制衣衫,针脚粗大,色泽暗沉。她身形局促,双手交叠摩挲衣角,眉眼低垂,满是初入高门的拘谨,偷瞧着府中雕花门窗、精致廊柱,怯意顿生。
众人身后,曾秋良精神抖擞,满目朝气,望向陈奎年,笑容憨厚。尤氏携着二狗,款步相随,神色间透着些微拘谨,不时抬眸四顾。夏日的热风拂过,带着些许合欢花的甜香,轻撩起他们的衣角,却未能驱散初至这高门大户的紧张。曾宝富与曾玉莲站于众人身后,兄妹二人眼眸睁得溜圆,好奇与怯意交织在眼底,时而凑近窃窃私语,互评沿途见闻,口中不时逸出惊叹之音。
“青安,速请舅父舅母入正厅。” 陈奎年声若洪钟,阔步前行,雄浑之音响彻四周,瞬间打破了这片刻的局促。李青安闻唤,抬眸之际,身形已如疾风般迎上前来,双手抱拳,身姿笔挺,行礼间尽显恭敬,言辞恳切真挚:“伯父伯母,今日诸多叨扰,还望海涵。” 言罢,众人于这声声寒暄里,依序步入正厅。
踏入正厅,酷热顿消,仿若置身清凉幽境。抬眸,一幅松柏图雄踞粉壁,松枝遒劲、柏叶凝翠,墨韵间尽显风骨,似欲破壁而生。
厅中,红木条案沉厚古朴,案前四方桌稳立,桌面光润柔和。其上放置着一套汝窑茶具,茶罐丰腴,釉色如天青破晓;茶壶嘴若弦月,壶身素雅;茶杯轻薄,叩之清鸣,古韵四溢。
靠右窗几案,形如栖鹤,灵动有致。其上汝窑美人觚亭亭玉立,釉色含青,柔润生光,觚内粉百合娇绽,花瓣凝露,花蕊溢香,馥郁缠于茶香,漫于厅内。
脚下,青石地砖光可鉴人,灰青石面纹路似云似符,拼接精妙。厅中立一玻璃屏风,檀木框雕四季花鸟,隔出朦胧之美。
四角冰盆巨大,青铜铸就,刻饕餮纹,威严神秘。盆内寒冰生雾,丝丝凉意携薄纱水汽四溢,厅内仿若仙阁,清幽超凡。
唐翠花与曾玉莲二人目光流转,打量着满室的奢华陈设。较之那飘香楼,此处更显气派非凡。满堂丫鬟个个面容姣好,身上衣料相较自身,不知华贵了多少。
尤其那主座之上的陈家主母,一袭华裳,流光溢彩,面料似是上乘锦缎,绣工精致繁复,头上珠翠环绕,金饰熠熠生辉,端的是雍容华贵,怕便是那宫中娘娘,论风姿仪态,想来也不过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