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太子府。
冬风吹拂,府中各处灯影摇曳,唯有书房烛火通明,在冷肃的夜里,撑开一片暖黄的光晕。
房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被十足的炭火一烘,更是弥散到各个角落,仿佛拂袖说话都要被这浮动的酒气熏醉。
玄衣的男人坐靠在灵芝纹楠木宝椅上,脸上带着薄薄的醉红,怀中抱着的美人正娇滴滴地靠在他的颈侧,媚眼如丝。
“殿下醉了,奴婢扶殿下去房中歇息。”侍女罥烟一双细嫩的手掌在男人胸口撑着,温婉清秀的眉眼间带着隐约的担忧。
女人正要起身,却又被赵玄一把揽住细腰给拽了回来。
赵玄睁开眼,狭长的眼眸水光潋滟,像是月下的湖面,浮光跃金的湖面下隐藏着的是危险无底的深渊。“本宫没醉,再替本宫倒一杯来。”
太子发话,罥烟不敢违抗,只得顺从地伸手取来桌上的酒壶,倒满一杯递到男人唇边。
赵玄就着罥烟的手饮下,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淌下,将肠胃心腹都烧得发烫,明明屋子里炭火正旺,他额前已经渗出了汗,可赵玄仍觉得心口发凉。
柳尚书称病将信州府盐税交由给他,但凡是个有心人都不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可枕榻边一贵妃一句话,他的父皇允了。
他九死一生前去信州,不惜用多年积蓄的钱财填补亏空,以为终于能让父皇看见他的功绩,可以得知贵妃怀有龙裔,父皇便将他功绩一笔勾销。
如今是嘉庆十八年,他二十岁,父皇登基十八载,他便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十八载。
帝王之术,他并非不明白。
凡人臣者,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忠功难。
肃定大将军手握重兵又是三朝元老,女儿贵为中宫皇后,在登记之初便联络群臣请封他为太子,他身为人君的父皇如何能不忌惮?
可嘉庆十年,母后去世,嘉庆十二年,外祖父也在崖城意外身亡,他以为这么多年,他谨守本分、勤政好学,父皇或许会喜欢自己,即便不像宠爱赵容那样宠爱自己,也能尽一尽父子之情,可事实又一次在他心头捅了一刀。
他从信州府风尘仆仆的回来,父皇没有问他一路有无遇险,没有问他这一月是否辛苦,高大的男人坐在龙椅上,轻轻一抬手,他在信州府做的一切便被转交给了他人。
父皇神色分明严肃,可当内官来报淑贵妃在未央宫邀他用膳时,男人的眉眼却又那样温柔。
想到这里,赵玄揽在罥烟腰间的手掌骤然收紧,瞳孔中猛地迸发出寒芒。
罥烟被男人捏得发痛,却还是温柔地靠在他的胸口,宽慰道。“殿下始终是殿下,谁也更改不得。”
赵玄闻言,眼底的恨意隐匿了大半,他是太子,是大庆独一无二的太子。
至少现在。
他身子向前倾,长臂一揽,便将书桌上的一只长形锦匣取到近前,西番莲花纹云锦作匣面,纯金的锁扣,在屋内明亮的烛光下更显富贵无极。拨开锁扣,一轴画卷在明黄的绒布内衬中静静躺着。
“殿下今儿怎么将它取出来了?”罥烟见到这锦匣讶然地张了张嘴。
自从跟了太子殿下,太子府上上下下多半都是由她在打理,这锦匣她自然见过,她记得这幅画卷是先皇后的画像,多年前还是挂在书房里,后来因为有了破损,殿下便亲自将画收了起来,搁在书房书架最高处。
平日擦洗掸灰时,其余放在高处的书本锦匣或多或少都会积灰,唯有这只锦匣没有任何灰尘,光彩如旧。
赵玄取出画卷,伸手展开,画像上是一个戴着凤冠的女子,正红柿蒂纹折枝花洒缎面通袖袄,藏蓝四君子织金底襕马面裙,手中一把荔枝暗纹的杭绸芭蕉团扇,郑重的装扮配上女人英气的眉眼,那把团扇仿佛成了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叫人无法忽视。
因为存放时间久,除了画卷边缘破损的一处,正红的上衣边缘也略有褪色。
赵玄伸手轻轻触抚着画像上的人儿,在他的印象中,母后不爱笑,只有在见到他时脸上才会挂起笑容,母后教他识字读书、陪他温习功课,有时还会去明武场看他骑马习武,刀枪剑戟用的比他的外祖父还厉害。
那时的赵玄就在想,明明母后什么都会,为什么父皇不喜欢?
现在的赵玄已然明白,他的父皇将一颗心就交托于贵妃,哪里能再容得下旁人。
“听说最近京城中有一位画师,唤作将晚。”赵玄收回思绪。
罥烟点了点头,柔声回应。“是,原没什么名气,画都是贱卖进福膳楼的,可阴差阳错的,得了内官一句夸奖,一时声名鹊起,现下京中多是贵人想抢着要这位画师的画,连汝南候府都花这个数求购呢。”
看着罥烟伸出的三根手指,赵玄伸手将水葱似的手指握在掌心摩挲,语调上扬。“可有打听过这画师的来历?”
罥烟摇摇头。“奴婢吩咐人打听过,这画师行踪不定,卖画买画都是通过福膳楼的东家,旁人连她的面儿都没见上。”
闻言,赵玄眼底浮现出一丝兴味,入京卖画,却又隐匿行踪,明明声名鹊起却不肯露面见人,实在耐人寻味。
思及此处,男人朗声朝外唤了一声。“飞鹮。”
贴身侍卫飞鹮应声而入,恭敬地朝太子行礼,头却没有抬起分毫。“殿下有何吩咐。”
“你明日将这幅画送到福膳楼东家手中,便说本宫请那位将晚画师重画此像,封五百两银子去,交付之期会再付五百两作酬金,若能当面与画师相谈,酬金再添一倍。”赵玄吩咐完,罥烟也已将画卷收好,放回锦匣。
飞鹮应了一声是,便俯身双手将桌上的锦匣捧走。
看着飞鹮离去的背影,赵玄沉思了片刻,又将手握成拳在桌上叩了三声,即刻便有暗卫从书房的窗外翻进,悄无声息地跪在书桌前。
“去查一查将晚画师。”赵玄连眼都没抬,伸手丢出一枚腰牌。
那跪在地上暗卫接过腰牌,又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翻走,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