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了,有话不妨直说。”江岁华握着手炉,修长的指节在手炉套子上来回抚摸着。
陈进宝犯了事被拘在慈安院,本该作为帮凶一同羁押的兰芷却能来撷芳院,想必是太夫人授意,毕竟在太师府众人眼中,兰芷无非就是一个在亲情和忠心之间难以抉择的仆从,虽然有错,却远没有陈进宝那样罪恶深重。
兰芷本是撷芳院的仆从,是何处置自然要过问她的意见。
“姑娘奴婢有罪,奴婢千死万死不足惜,但请姑娘网开一面,留我弟弟一条生路。”兰芷跪在地上,朝前重重叩首。
江岁华眉梢一挑,姝丽的眉眼染上些许嘲弄。“如何网开一面?”
兰芷咬唇,今晨姑娘在慈安院揭发陈进宝时她虽未在房中,可却被扣在廊外听得真真切切。
陈进宝是为将军府办事,此事败露,将军府岂有轻易放过之理,为今之计,留在太师府是最好的选择。
“奴婢知道陈进宝罪责不浅,是奴婢管教约束不当,只求姑娘高抬贵手让他在的府里当差,哪怕是在前院做粗活洗恭桶,做什么都好,一切罪责都有奴婢替他担了。”
云蝉听得气愤。“你轻描淡写两句话就像揭过此事吗?你可曾想过若非姑娘心细,今日被羁押扣留的便是姑娘!”
一通斥责,听得兰芷脸红了又白,姑娘待她恩重如山她如何不知,只是,陈进宝是她唯一的弟弟,从前在家时虽说的父母待自己不必待弟弟好,可也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亲弟弟,她被卖到牙行那日,陈进宝还抱着她哭了一场,说长大定要赚钱让姐姐过好日子。
如今爹娘已去,她在这世上唯有陈进宝这一个亲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弟弟去死。
“求姑娘开恩,求姑娘开恩,他也是一时糊涂,才被有心之人利用,姑娘如何打骂惩罚都不要紧,只求留下他一条性命。”兰芷一边说着一边往地上哐哐磕头,直磕得额头破皮流血,鲜血在地上然开一抹刺目的红,江岁华薄唇轻启,声线幽寒。“陈进宝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才污蔑我投毒,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将我与兄长的关系透露给将军府呢?”
兰芷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恰好看见江岁华点漆般的瞳孔中满是失望。
“周府婚宴上,柳尚书的孙女柳青霜和左副都御史晏家晏柔烟曾谈及我送给兄长的弓袋,我很好奇,兄长从未与外人说过,为何会有人注意到这小小的弓袋?”
江岁华顿了顿,眼底一片寒凉。“红鳐与青雁是兄长的身边人的不会叛主,而撷芳院中,知道那只弓袋出自我手的,只有你和云蝉。”
兰芷脸色刷的白了下来,当时陈进宝被救回府中之后便罗屡次探问此事,她心决疑惑屡次询问,在她的逼问下陈进宝才吐露他为将军府办事的实情,陈进宝怨恨江岁华不允准她回家才导致父母气绝身亡,又哭诉着自己若是办不好这件事一定会被将军府的人抓走处死。
她一念之差,便半推半就地酿成大祸。
“对不起、姑娘、”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原本坐在书桌前的少女起身,缓步走到她身前,紧接着一只纤细的手掌在她面前摊开,在掌心的赫然是一截指骨,指骨尾端泛着黑,在少女垂落的素白衣袖衬托下如此醒目。
“蛇血草的毒性本不强,即便数百斤蛇血草的浓缩炼制,所显示出的症状也微乎其微,若非长期服用,断然不会浸入骨髓。
陈进宝常年在家,难道对父母中毒一时丝毫不察?从浙东府至京城路途遥远,他若非有将军府的帮助如何安全进京?”
兰芷并不傻,听完后这番话,又看了看手中那截发黑的指骨,在陈进宝口中,爹娘罹患重病,是因为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才加重病情不治身亡。
可现在,姑娘却告诉她她的爹娘是中毒身亡,且中的毒是和毒害太师傅公子的为同一种毒药,一个从来不曾在她脑海中设想过的情景一闪而过。
也就是说,陈进宝一早就知道爹娘中毒,也知道是谁下的毒。
想到这里,兰芷只觉得后背陡然一凉,浑身上下都惊出一身冷汗来。
还没等她回过神,只见眼前裙摆旋开,那绣鞋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交到了她的手中。
兰芷定睛一看,纸面上的字体歪歪扭扭,却将纸面占得满满当当,而最显眼的莫过于落款人的姓名。
陈进宝。
算不上端正的字体,配上名字旁鲜红的指印,荒诞又恶劣。
兰芷幼时念过学,后来被牙行卖到太师府跟在太夫人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所以,这封信她看得明白,可是看得越是明白,心中便越是的寒凉。
信中陈进宝将如何制毒、如何投毒、又如何与江岁华起龃龉生矛盾怀恨在心一一罗列,在这封信中,所有的罪责都是兰芷所犯,而自己只是一个被姐姐蒙蔽的无辜少年。
“你愿意为了他抗下一切罪责,陈进宝也是如此希望,你们姐弟的心思倒是出奇地巧。”
这封信并非江岁华以性命要挟所得,是陈进宝眼见自己求生无望,拼了命地求看守的嬷嬷容他写一封辩解书,想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的姐姐头上来撇清干系。
兰芷闻言,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记忆中那个会抱着自己哭、立志要赚钱让她过好日子的小少年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有被金钱名利所吸引、不择手段、宁愿踩踏至亲骨肉的尸骸上位的恶鬼。
“太师府容不下他。”一句话,轻飘飘地昭示了陈进宝的结局。
小小年纪便有如城府,实非善类,若留他在府,与蛇蝎祸患无异。
不止是太师府容不下他,天下任何一处,都容不下他,从他用自己亲生父母的血肉做台阶时,从他为了荣华富贵恩将仇报时,他的潦草结局就已注定。
兰芷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尽数吞回腹中。
“明日我会回禀太夫人,将你的身契发还与你,替你脱了奴籍,也算全了你我主仆一场。”
江岁华视线从兰芷额前的那抹刺目的红色掠过,而后摆了摆手。
“你下去吧。”
兰芷去时比来时更狼狈,她像是完全被抽干了精气神,眉眼耷拉着,原本圆润的脸颊苍白而凹陷,本该鲜明的鹅黄色仿若被夜色吞噬,沉闷、绝望。
望着兰芷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江岁华心绪复杂,她与兰芷相处的时间虽然并不久,但也是她真心善待信任的人,她从不指望来日自己身份大白的时候兰芷能够跟在身边,但也从未料想到两人分别的方式竟如此不堪。
“姑娘,这屋子里的炭都冷了,奴婢给您加些炭吧。”
云蝉从墙角提来的装银丝炭的木箱,捡了几块炭进炭炉,原本的炭火还剩下些,真是薪火待续的时候,新炭一埋,热意瞬间上涌。
江岁华看着雕花铜丝炭炉前忙活的身影,好似心口的寒意也被驱散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