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好德远远离了房间,忍不住伸手一抹,面上竟都是眼泪。
一条帕子递了过来,好德忙夺过,背过身去擦了。
乐善说:“四姐姐,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你知那位方家小娘子是什么人,到沈家干什么来了?”
好德回头,惊疑。乐善恨铁不成钢道:“她是沈慧照的亲生母亲为他定下的未婚妻,此番是逼着沈家践约来啦!”
好德震惊。
此时,太夫人房间里,玉蕊带着所有女使退了出去。
方玉蝉以帕掩面饮泣,崔妈妈一脸哀戚:“原是过世的姑太太同我们娘子说好了的,将来两家一男一女,便缔为姻亲,永结蒹葭。只因那时小娘子方才过周,恐怕旁人议论,不曾四处张扬。六年前娘子过身,小娘子随父远赴杭州,三年前阿郎又离世……一则守着丧,道路久长,音信难通,二则沈家是名门望族,必不会负心背义。家里继室娘子又刻薄……才迟迟未遣人来催。”
太夫人将信放回信封里,轻抚过手里的玉佩,斟酌道:“确是她的亲笔书信,这枚‘富贵有余’的鳜鱼佩,鳍有细孔的,她始终挂在胸前,也是我们沈家的传家玉佩。那年人入殓时,却遍寻不见了!”
崔妈妈道:“太夫人,这沈家代代相传的玉佩,自要留给三郎君将来的娘子了!”
方玉蝉听了这话,面上一下子红起来,嗔怪道:“崔妈妈,此事全凭太夫人做主,哪容你来多嘴。”
崔妈妈称是。太夫人看看弱质纤纤的方玉蝉,顿觉难以启齿:“这样大的事,却把我这祖母蒙在鼓里,她也真是太糊涂!”
方玉蝉奇怪:“太夫人,姑母不曾禀报,想是虑及我少时多病,未必长得成,后来千山万水阻隔,长久失了音信……婚事也就搁置了。莫怪玉蝉多言,我观太夫人神色,似有为难之处?”
屋外传来好德的声音:
“自然是有的,沈家三郎已娶了妻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好德快步入内,向太夫人行了个礼,从柳妈妈手里夺过信件和玉佩,信件往袖里一收,玉佩也往自己脖子上一挂,理所当然道:“多谢方表妹千里送佩,这玉佩挂在我的身上,才算是物归原主了!”
方玉蝉瞠目。
……
没过多久,方玉蝉掩面哭着跑了房间。
崔妈妈追上来:“小娘子!小娘子!哎呀!”
屋里,沈太夫人不敢置信道:“四娘,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你也太没规矩了!”
好德快步走到沈太夫人膝前跪下,仰起头望着她,眼睛里含着眼泪:“娘娘!”
沈太夫人被这么一叫,当下心里软了三分:“哎呀,那方玉蝉失恃失怙,无依无靠投奔来了,怪可怜的,了不起收下她做个妾。你才是三郎的娘子,娘娘心里始终向着你的,又何必做得如此难堪,大大失了体面!”
好德道:“娘娘,当初我三姐夫登门求婚,三姐只说了一件,谁娶我郦家女儿,此生便只得一个妻,蓄婢纳妾都不能了!”
沈太夫人呼吸一窒:“你、你怎敢说出这些话来,传扬出去人家要骂你悍妒成性,全无体统,将来你妹妹的婚嫁,也要作难了!”
好德不卑不亢:“娘娘,我本就出身市井,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只一件事,纵是诗书满腹,受再多的闺训也改不了!天下间的女子,谁愿丈夫纳妾,便是娘娘您——瞧见那三房人,不也一样锥心刺骨?四娘不容官人纳妾,也不会退上半步。我若退了,将来姐夫们有样学样,个个都要纳妾,我便破了郦家的规矩,无颜再见姐妹们,更对不起我自个儿!太夫人打也好,骂也罢,我都不会应的!”
沈太夫人扬起手,对着那双诚恳的眼睛,哪里打得下去,只能气恨落下,长叹一口气。
柳妈妈低声道:“娘子,非是太夫人不恤人情,那方小娘子从幼定亲,父母双亡,要不认下她,沈家便是倚势悔婚,婚嫁乖仪,叫她为妾,已是太夫人百般袒护你了,如何不解她苦心呢?”
好德怔住。
门外,青石扶着虚弱的沈慧照过来,沈慧照轻轻一挥,青石只得退下。
沈慧照站在门外,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玉蕊欲言又止,低下头去。
沈慧照听不见里面好德说了什么,只闻得碎瓷声音响起,太夫人厉声道:“去,去,去,我再也管不得你了!”
很快,好德红着眼退了出来,正与沈慧照撞了个正着。
好德将头一低,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走了。
沈慧照定定望着她离去,内心复杂难言。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书房,好德正在为沈慧照整理案头凌乱的卷宗。
沈慧照进来瞧见,当即冷下脸,连声唤道:“青石!青石!”
青石进来,沈慧照命令道:“往后没我吩咐,任何人不许再进这间书房。”
青石表情忐忑。
“听不见么?”
“是。”好德小心翼翼地上前,“娘子,这……”
好德平静道:“这些都是官人批示过了,要发下去照办的,左边是狱讼案,右边是户口租赋,中间的是地方风化祭祀。那几件是左右两厅判罚失误的,官人圈点批注过了,要打回去重审。
青石惊讶,恭敬地称是。沈慧照微微侧过头,触及好德的眼神,强迫自己狠下心肠,迅速别开眼睛。
好德不慌不忙道:“官人虽外头瞧着都好了,人……也不糊涂了,可大夫说过,你时发头痛耳鸣,咳嗽作呕,足见内伤不轻,一味逞强下去,头晕扑地都是轻的,更有性命之忧。你不要我读卷宗,那便叫别人来!你要坚持不允,我就去见太夫人,绝不替你遮掩。”
“你!”
好德转头问:“青石,这些你理得清吗?”
“小的虽然识字,诵读断句却难。何况公文着紧,不是府中下人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