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快要落至地平线下了。
楚南鸿叹口气,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正确性。
他本是作为战地记者北上前来这片战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对战局产生多么大的影响,或成为什么决定性的人物。因此他最初抱有的想法也不过是帮助自己看到的、能够帮助的民众,此外真实记录战争场景,展现战争的残酷性,警示后人,宣扬和平。
然而天意弄人,就在某次他出手救人时,那有治愈效果的神脉石迸发的光亮被另一种更加明亮的光压下了——那家人随身带在行囊中的兽神雕像突然自行发出了光。
耀眼的光芒映亮了楚南鸿错愕的脸。
他作为兽神眷顾者的身份被发现了。
在这片为垄断神力而爆发战争的土地上、在这些被虔诚的信仰分别架至两方阵营相互厮杀的人群间,这个消息迅速流传了开来。
红豺与斑羚两族的掌权者很快找到了楚南鸿。他以一种自己从未料想过的方式被卷入了这场漩涡,不得不停止并想方设法合理化自己先前对那些民众的帮助行为。
毕竟,两族开战的原因就是争夺那片最新发现的神脉石矿脉。而战争除了实际的理由,还需要一个更加冠冕堂皇能够支持己方的理由——在这片大陆上,每个种族都会声称自己是兽神更虔诚的信徒。
楚南鸿成为了行走人间的神使,神的代言人。
人们惊叹他的勇敢,说他前来这里是兽神的旨意,神爱和平,不愿看到各族相残;人们称颂他的善良,说他帮助那些民众是兽神的旨意,神爱众生,不愿看到信徒痛苦。
他的存在,成为兽神一直注视着这片土地的证明。他变成了兽神的眼、兽神的手、兽神的口……
就连两族的族长对他礼遇有加,将他奉为座上宾,希望他站在自己一方时,所用的都是这种论调——向他展示自己对兽神的虔诚。
好像谁更虔诚,他就会垂青于谁,站出来公开支持那一方,引导舆论,助力那个种族拿下神脉石矿脉的所有权。
……楚南鸿其实感觉这样很怪。
他说不清不适感到底从何而来。分明他从来会尊重任何人的信仰,不会妄加揣测他人信仰的虔诚与否,而他自己作为兽神的眷顾者,又对兽神充满了绝对的崇敬……按理说除了抗拒被当枪使之外,不该感到其他方面的不适。
可事实上他可耻地逃避了。
他压抑了自己友善的本性,营造出一个贴合大众想象的寡言少语的神使形象,去回避那些把他架在火上烤、逼他站队的话术,对战局不管不问,把更多时间用在了闷头救人上。
楚南鸿早先刚到这片地区时,曾经碰上过有条河被投放了篆刻禁制图腾的神脉石,居住在那附近镇子上的居民都染了疫病,很多人因此去世,还有不少人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当时他在那里停了小一周,冒险找到了并破坏了那块神脉石,然后无偿接诊,直到把所有病得不是太重、自己有可能救回来的人全部治疗到不会被病魔危及生命,方才停手。
让他印象很深刻的是,那座小镇其实离两族边境比较远,地处位置又接近森林,比较偏僻,交通不便,在战争打响后其实没有受到太多波及——因此才只是被投放了篆刻禁制图腾的神脉石,没有迎来其他灾难甚至屠杀。
因为这些原因,小镇里居民的生活条件似乎很朴素,一些日用品都没有太多余裕。
然而当时在楚南鸿把一个孩子的父母从鬼门关拉回来后,那孩子送了他一块自己做的饼干。
或许加了不少糖,很甜。
大抵是楚南鸿当时表现出了由衷的惊喜和感激,让那孩子觉得自己也可以为救了父母的好心大哥哥做些什么。所以他回访时又收到了那孩子的礼物——整整一盒与之前同样的饼干。
楚南鸿真诚地道了谢,甚至为表诚意,当场品尝了一两块。可那孩子却没有像上次得到他的感谢时那么雀跃,反而小心翼翼问他:哥哥你不喜欢吗?你为什么不笑了呀?
楚南鸿愣住了,突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直到奄奄一息被人拖着脚踝,丢下山崖时,他依旧在想这个他明明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战火无眼,可那不是意外,对他动手的到底是哪一族的人已经不重要了。他也不傻,并非不懂“不能成为朋友就会被当做敌人,不站队某一方就会同时被双方视作潜在威胁”的道理,没有哪族的族长会放任一个可能左右舆论的人存在倒向敌对方的可能。不能得到,就毁掉,才是绝大多数掌权者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选择。
不人道,不正义,但切合利益。
选择中立本就是把自己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
楚南鸿明知这些,可他还是选择了不站队。
因为他无法支持战争中的任何一方——他无法支持一场战争。
种族纷争很难和平收场,若是仅仅两族开战,或许还能以神脉矿的处置权分割完毕而落幕。但若是他这个如今被按上了兽神代言人头衔的人站队,对兽神的信仰便会化作恐怖的舆论浪潮,甚至可能掀起一场种族屠杀。
就像当年的鸿雁族,一个种族的灭亡,只需要一句“信仰不纯,蔑视神明”。
楚南鸿不想这样,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他做不到成为帮凶,向受害者挥刀。
满打满算他已经来到这里两年多,天真早已被残酷的见闻消磨殆尽,可那份热忱却似乎从未变过。他并非眼中容不下沙子的类型,但他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他的选择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他或许不够勇敢,甚至偶尔有点怯懦,会想要临阵脱逃;他或许不够聪明,甚至时常做出蠢事,把自己害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