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的血脉大战,成就了一个人——飞将军,他在什邡古城桂圆桥附近展开的大战中,协同青酆一道,带领义军,阻击蚩尤城和白帝城的联盟军,坑杀将士2万。在都广平原岷江流域,成就了一个新兴城邦——宝墩新城。同样,也让另一个城邦几乎破灭,就是什邡古城。
从龙门山到龙泉山,再越过大西海,到九黎部落蚩尤古城,再到巫山的白帝城,飞将军的名字如雷贯耳,被当世称为“战神”。没有人知道飞将军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他来自哪个家族,只知道他在岷山长大,有过一段时间的游侠生活,“血脉大战”后名动天下。
“战神”随后被诸葛明国王晋升为太尉、大司马,国王甚至有意将其收纳为养子,风头可谓一时无两,世人都觉得他从此平步青云。但出乎意料的是,半年后,飞将军突然不再过问军政,解按卸甲,离开了营盘山,隐姓埋名,过着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在岷江上游地区,一个叫黑水坝的村落,飞将军似乎找到了精神归宿,他在此地建造了木轩、屋舍、猪圈、羊棚,跟族里其他人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没人知道他的前尘往事,只知道他为人刚正不阿,做事利落干脆,身上自带一股浩然正气。
常年在他身边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亦师亦友,多年来已成莫逆之交,名叫丹丘生,喜欢冶金术,对各类兵器情有独钟,第二个是近年结交的大学士莫克明,此前在什邡古城雍湖设立的太学担任博士,近两年探究《黄帝内经》。第三个是他儿子,名叫蚕丛,蚕丛双目突出,炯炯有神,有一对招风大耳,听觉像猫一样灵敏,今年正好16岁,身强体壮,双臂孔武有力,常年的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古铜色。
16年来,蚕丛不知道父亲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频频逡巡于波西部落、马良坪部落和沙乌都部落。听老人们说,这些部落有着比营盘山古城更悠久的历史。
特别近几年来,父亲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回来后,在深夜里,他常常坐在屋舍前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望着苍龙七宿的方向出神,假若在秋冬季节,则会观察西方七宿,也即先民说的西宫白虎。太多数日子里,他会跟本部酋长或那些年迈老人详谈,似乎在探讨一件奇怪的事。
倘若得空,父亲会跟丹丘生促膝长聊,有时也会跟莫克明先生争辩,特别是在这个雨季,他的行为更有点不可捉摸,比如,他一个人跑到遥远的剑门关,在柏树林的火神祠堂里,对着祝融神像陷入深深的沉思。
父亲从来不跟蚕丛谈论他的沉默,对自己的行为也是三缄其口,每当蚕丛问父亲,母亲在哪里时,父亲总置若罔闻,每当他舞刀弄枪时,父亲则嗤之以鼻,幸运的是,父亲每年都会让他去宝墩新城游玩,宝墩新城里有他最好的玩伴。15岁的青山长得跟他一样健壮,有着和他一样的爱好。13岁的双胞胎姐妹青水、青玉,如出水芙蓉,12岁的青云满脑子奇思妙想和10岁的青罗钟灵毓秀。
早三个月前,在夏至日那天,蚕丛正好跟青山、青云、青水等人作别,当时他已经在那座城池里待了2个月。那2个月里,他们加深了友谊,拓宽了视野,同时,对高山与平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不过,这连续不间断的大雨,让所有小伙伴玩得不似往年那么尽兴。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屋内传来田间聒噪的蛙鸣声,烛火随着微风左右摇晃,莫克明和丹丘生一左一右,坐在鱼粱木打造的榫卯结构的木桌旁,木桌长2丈,宽3尺,呈原木色。上面有许多夹粗沙或水云沙烧制的陶罐,正中是一个大口深腹缸,里面盛满了高粱酒,缸旁边是一个刷着泥滑纹、草卉纹的高领褐色瓶,瓶罐里同样盛放着高粱酒,在这漆黑夜色里,雨滴敲打着树叶的簌簌声,穿透黑咕隆咚的暗夜,让安详的氛围酝出一丝凝重。
这是他们近段时间第三次聚会了。
蚕丛打算离开木桌,去玩弄他那强大的箭弩,这是父亲在他15岁时用杨桃木制作的长弓,相比那种与敌人对战的剑术,他更擅长箭术。也许,对于游牧部落而言,远距离超强的箭术,往往能更容易射杀到猎物。而剑术,面对凶残的野兽,过于危险。
蚕丛的双臂强壮有力,每当他松开那拉成月圆状的牛皮筋条,铁箭“簌”的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杀猎物时,往往能让他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而这是他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此刻,父亲叫住了他,让他坐着旁听。
只见父亲严肃道:“我此前觉得,古老预言在现实里始终是一个荒谬的存在,但是近年来,我多方求证,发现了一些异常,特别是这个雨季,好像在向人们昭示什么。”父亲义正言辞,直入正题。
蚕丛突然意识到话题似乎有点沉重,但他懵懂未知,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他只能侧耳聆听。
只见丹老正襟危坐,道:“这雨确实有点奇怪,我找遍了近千年的古籍,也跟一些老人交谈过,有大干旱、有大雪灾,却唯独没有雨季的记录,但历史上关于漫长雨季的传言却一直存在,这让人迷惑,而且最长的雨季持续了将近100年。”
莫克明显然不置可否,他抿了一口酒,说道:“难以置信!这从何说起呢,古老预言还说,这是水神在发怒呢,水神怒天地裂。可无数年来,谁见过呢。预言始终是预言。”
丹老不等他说完,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他接着说道,“这些话信则有,不信则无。早二十年前,我在都广平原,接触到了一些来自大西海尽头的海盗和商人,他们说,最初的西海,龙泉山脉只是一个小小的岛屿,海水一直漫到岷山脚下。可现在你看看,龙泉山延伸几百里,山脚下人们安居乐业,都广之野繁华得紧呢。”
蚕丛觉得他们今天谈论的话题很特别,此前,他的伙伴马良、马竞两兄弟也相互抱怨过,大家都觉得今年下雨的日子实在太多了,从立春开始,一直到惊蛰到立夏、再到现在的大暑,少有天晴的日子,比如他此前从宝墩新城回岷山的路上,就被天上的雨搅得心烦意乱。
可他们虽然觉得纳闷,但也只能望天长叹,徒呼奈何。而今晚三位长辈谈论的,正是在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们同样一脸茫然,毫无头绪。
只听父亲将一杯高粱酒一气而尽,慢悠悠说道:“雨季的预言确实已经流传了几千年,在此之前,我去了马良坪部落、沙乌都部落,那里的老人说,二千年前,圣贤大禹开凿了夔门,从那个时候开始,海水在退却,气候变得温顺,人类生活变得惬意,不断有人从大山迁徙到平原,他们的信仰也在改变……。”
不同于山神、水神信仰,莫克明信奉的是树神,他摸了一把汗水,伸着脖子诧道:“可怕的不是雨季,而是雨季带来的恐怖阴影。你们都知道,我的祖辈是波西部落。”他的眼睛突然睁大,瞅了瞅蚕丛,然后又将目光凝住,用一种控究的眼神盯住蚕丛父亲。继续道:“在部落里,有另一种传说,那是一种死亡的阴影。”
只见蚕丛父亲暴怒一声:“那不是真的,传说中的双树纪元根本不存在。”他突然站立,接着走来走去,手舞足蹈的样子,大声道:“百年来,谣言在满天飞,三十年前,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传言,有人在巫山见到了隐藏在云层中的黑龙。二十年前,有人在昆仑山见到了扶桑神树,可是,这些言论最终都不了了之,近年来,我走访了传言之地,结果,要么是无稽之谈,要么是子虚乌有,莫名其妙。”
“争论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预言本身存在偏差,就像谎言充满漏洞。”只见丹老抖了抖臂膀,接着说道:“或许,我们首先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才能层层递进,接着抽丝剥茧再破开迷雾,”
他突然站起来强调:“水神怒天地裂,或许,这纯粹是扯蛋。或许,预言即将成真。……”他拿起杯子喝过高粱酒,打着嗝说道:“哦,哦,这些鬼神才知道。”
莫克明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温和,他饶有兴趣地说:“近百年来,确实没人经历过如此漫长的雨季。”他斜着头,望向窗外,意味深长道:“或许只有白袍巫师、灰袍巫师才了解,他们知道的远比古书记载的多得多。”
蚕丛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巫师的传说了。他满脸愕然,目不转睛的望着父亲。
只见父亲立马说道:“灵山十巫确实存在,但没人知道他们的踪迹。据我所知,白袍巫师的出现与灰袍巫师的出现间隔了一千年,这其间没有过他们的传闻。再说,谁又知道其他巫师在哪里呢?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太迫切,刻不容缓。”
丹丘生望着蚕丛父亲说道:“北斗七星宫殿,有你要找的答案。他们有上个纪元留下来的神器。可国王陛下,不会轻易让你见到。”
莫克明回过神来,抢着说,“你说的可是传国玉玺,上古祭祀神只——龟背匣里的河图洛书?”
蚕丛父亲倒吸一口凉气般,脸上闪现痛苦神色,他仿佛被呛住了,大声咳嗽着,不知是事情过于玄妙呢,还是这谜团牵扯到太多因素。
丹丘生凝重说道:“确实如此,传说,洛书记载了许多上古的奇闻异事,龟背上画有先天八卦图,此图对奇妙的自然现象做了一些解释。”
莫克明纳闷道:“但这跟雨季有啥关系呢,我们的目的是要知道雨季啥时候会结束?”
丹丘生显出不耐之色,抓起眼前的一尊酒,一饮而尽,他强调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一切蛛丝马迹或者线索,我们都应该考虑进来。”
气氛变得微妙,蚕丛注意到父亲不再言语。 在浑浊的烛火阴影中,他看到一种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迷惘。迷惘中,蕴含着一种他不愿意面对或者一段难堪的回忆。
毫无疑问,这些年,他有太多事情想问父亲了。父亲身上有许多谜团,但他总在不经意间过滤了这些谜团,让蚕丛的生活一片明静。
第二天,微风伴着细雨泼泼洒洒地继续从天而降,银杉树、刺愧树、大樟树在雨雾中没精打采的矗立着,马良和马竞耐不住寂寞,又跑到了蚕丛的屋檐下叫嚷,跟那些平常的日子一样,他们又在一起练习剑术,尽管地上的污水污泥,枯枝败叶,将他们的皮裤马蹄靴、甲胄卫衣弄得脏兮兮的,但依然玩的不亦乐乎。
他们有时采用对战的模式,有时采用二对一的模式。剑术练完后,接着训练箭术,他们在两棵白桦树的树干间,用牛筋混着植物纤维搓成麻绳悬吊着三个圆形箭靶,箭靶用虎豹皮制作,中间靶心沾着狼血。马竞两兄弟技术稍嫌粗糙,十次射击中,只有三四次射中靶心,而蚕丛基本上百发百中。
上次谈话后,过了数日,蚕丛觉得意犹未尽,混乱的思绪让他躁动不安,而这个世界给他的感觉,就像父亲给他的感觉一样,充满神秘与诡谲,等到丹老先生和莫克明撑着大油伞出现在屋前小路时,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待他俩步入屋檐底下,蚕丛已经摆好了两张木制座椅,备足了高粱美酒。
“手臂怎么了?”莫克明先生惊诧错愕,他看到蚕丛手臂上绑了绷带,急切问道。
蚕丛道:“早几天跟马竞、马良两兄弟对攻剑术,受了一点伤。”他摆弄着手臂,以示对这种皮毛之伤浑不在意,接着说道:“丹老先生,上次你们三位谈到的那些问题,太匪夷所思,我想这雨总会停的。圣贤不是说嘛,‘骤雨不终日飘风不终朝’,眼前呢,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只见他左手扣着一个黄褐色陶瓷钵,此钵呈漏斗状,上宽下窄,有螺圈状绳纹,钵里有三七、红花、马钱子,右手拿着一个木杵,刚刚正在舂药,这是一种专治跌打伤的草药,对的,他略懂一些药草知识,是跟莫克明先生学的,但他最喜欢问丹老先生那些奇怪的问题,“为何我们不能出剑门关?听说遥远的白帝城,也设有瞿塘关。”
丹老先生身材颀长,宽鼻阔嘴,脸上略带皱纹,强臂粗腿,皮肤黝黑,今天他穿的是灰色挂衫,狼皮靴。十几年来,蚕丛在他身上学会了不少格斗技能。他带着遗憾回答道:“这个问题,你六七岁的时候就在问了,我的答案一如既往,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一旁的博士莫克明试着解答这个问题。莫先生脸色红润,峨眉星目,一身儒士打扮,“根据上个纪元神农氏《大荒经》的记录,剑门关外常年冰封,不适合人类生存,有野人出没,米仓山外,穿过秦岭,一直向西,传说生活着贯胸人与三眼巨人。他们以人类为食。据关内人说,野人、贯胸人是被上古真神帝俊遗弃的子民。而瞿塘关外,则是死亡之地,一个充满亡灵的沼泽——云梦大泽。”
蚕丛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他把捣碎的药材屑,倒进一个敛口平底钵里,盖上钵盖,导入清水,放在一个三角玄铁制作的简易灶台上,点燃了明火。接着又说道:“我想去关外看看,是别有洞天呢还是平淡无奇?未知世界总让人内心激荡,说不定,跟这个奇怪的雨季有关系呢。”说完他哈哈大笑。
莫克明理解蚕丛的少年心态,他拿起身前大条桌上盛满金黄麦芽酒的三足尖脚杯,摇头晃脑地做出诙谐的笑,待酒入喉咙,接着道:“想去关外,只有守望者或者点灯人才行,这两座雄关,已经存在几千年了。剑门关,山势陡峭、绝壁千仞,怪石嶙峋,被上古真神注入神力,关卡上的守望者是这个大地的守护人,瞿塘关上的点灯人,同样守护古蜀大陆的东境入口,按照五国之间的约定……只不过,”待他正要问他父亲在哪里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原来是波西部落有信使过来。
信使名叫达瓦顿珠,身穿黑色护甲套装,牛皮套靴,全身湿透,脸色略显憔悴,但天庭饱满,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事态紧急,他直呼“阿木、阿木”的名字。他身旁是一匹枣红烈马,四肢健壮有力,英姿雄奇,好不威风。
阿木是波西部落对蚕丛父亲的称呼。
蚕丛父亲闻声从屋后急步而来,他命蚕丛牵过缰绳,自己则拉着达瓦的手一阵寒暄,客套完毕后大家分主宾落座。
蚕丛将马绳系在一颗柳树下,跑回大厅,在木制壁柜里拿出几只高脚杯,一个红沙烧制的阔口大陶罐,然后将一个陶子母口壶放在桌上,桌中间是一个三足陶盉,待酒器摆置整齐后,他坐在一旁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