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者耳目锐利,依声音来源判断,那颗雷火弹被点燃的位置应该比密林中雷鸣亲自埋下的那些雷火弹的位置要更深一点,也就是说这颗雷火弹的位置理应距离他们此刻所在更近一点。
雷鸣深怕黎王不信,便又解释道:
“属下把雷火弹都埋在了树根底下,并且偷偷将将引线浸了水,按理它们应该是不容易被点燃的,便是爆破了,声音也不至于能传到此处。”
雷鸣不能完全解释其中的缘由,只一遍遍强调自己实则没有伤害无辜之人的动机和意愿,在埋下雷火弹的时候便已经尽自己所能将伤害减轻至最小了。
他这边急得冒汗,另一头黎王殿下却笑得欢畅:
“曾邻,雷统领没有听清楚,便让他听得更为清楚一些吧。”
曾邻领命,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打了了响指,密林中立时便响起两声相似的闷雷声。
同时还掺杂着一些卫兵的惨叫。
京都护卫营的卫兵追得最紧,有两个冒头的眼看着便要从矮丛中窜出,马上就可以窥见雷统领与黎王苏怀岷的密谋,可惜却在即将钻出的当下被引爆的雷火弹炸飞了。
这响动近在眼前,雷鸣几乎断定:
“黎王殿下,这些雷火弹绝对不是属下埋下的。”
黎王苏怀岷点点头:
“本王当然知道这些雷火弹不是出自雷大人之手,因为”
黎王抿唇一笑:
“这些是本王命人埋下的。”
雷鸣受惊不小,当即后撤了一步。
他打眼望去,能够看见前方未及褪去的烟雾,那个位置就距离他们所在之地不远处,如果方才雷鸣行动再迅猛些,辞别黎王苏怀岷离去、踏入这矮丛返回,那么此刻被炸飞的人当中应该也有他。
雷鸣觉得浑身的毛骨都惊悚起来了,他方才走过的每一步,全然出自本心,任性肆意,自以为潇洒,哪能知晓身下处处是惊雷啊!
如果他没有在招式之间给足黎王逃生之路,如果他接受黎王邀约不管流民死活决意离去,如果他没有宁肯壮士断腕也要遵从自己的本心,那么也许,
这世上已经没有雷鸣了。
诚然黎王苏怀岷给了雷鸣千百次击杀他的机会,那只是因为他早已布好了死局在等着他。
黎王苏怀岷此刻就站在雷鸣的面前,可是便如同先前的无数时候一样,雷鸣看不清他,他仿佛永远都站在背光的地方,任阳光倾斜从他袍角鬓边划过,他始终保持着独立与神秘,让人琢磨不透他究竟探知了多少秘密又埋伏了多少后招。
雷鸣似乎已经认命了:
“殿下留雷鸣一条命,想要雷鸣做什么?”
黎王坦诚道:
“雷大人,你的性命是你自个挣回来的,你犯下的错误也理应自己收拾,对吗?”
雷鸣还剑入鞘,他当然听明白了黎王苏怀岷的言中之意,他在这密林中埋下的雷火弹,必须由他自己清除。
他昂首挺胸,恢复了那个京都护卫营和禁军统领应有的气度:
“黎王殿下,雷鸣犯过的错自会承担,雷鸣会把埋下的雷火弹亲自拆除,也会把太子殿下带回京都城交由天子圣裁,至于殿下”
他如此表态,黎王十分满意,一个将领理应遵从他的本职大于屈就凌驾在他之上的权威:
“本王会在大理寺等候雷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雷鸣并不全然相信黎王这个人,但却对他做出的承诺深信不疑,他定睛看了黎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阔步离去,奔赴自己的责任与使命。
“殿下为何要用雷鸣?”
望着雷鸣离去的背影,曾邻忍不住问道。东宫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般横冲直撞,处处设伏,却也处处留了把柄,他们自有其他办法引他就犯,也不是非要借助京都护卫营统领雷鸣之力不可。
曾邻一向爱憎分明,像雷鸣这样的非我族类,碍了事,若依照曾邻的个性,早就应该人头落地了,黎王苏怀岷却花费了如此精力、冒如此大的危险去试探他、重塑他,这一度让曾邻十分不解。
黎王一阵苦笑:
“曾邻啊,世上事哪有对错那般简单,世上人也远非黑白那般可以定义。”
“父皇执掌大雍二十年,这是怎样的二十年啊?”
回顾往昔,黎王苏怀岷满目苍凉,被诅咒的人生绝非他苏怀岷一人而已:
正直之人不敢轻易发声,奸佞小人却敢处处横行。
权贵们画地为牢,眼不见为净,便觉人间没有疾苦。京都城中夜夜笙歌,便觉盛世安康、天下太平。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僚王族各自为营,盘算着自己心中的九九,眼里只有高枝,从无黎民。
百姓们背负了沉重的课税,却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次次被朝廷以游乐之名征收,敢怒却不敢言,饥贫交织、朝不保夕,反而被有心之人利用,走上这一去不复返的黄泉路。
文士们深恐落人话柄,便是心中有抱负,也不敢畅舒直言,更不敢涉猎朝堂,便是处处不得意,也总比丢了性命强。
边关粮草不继,兵丁不兴,亦不敢求助朝廷,只能寻求自力更生之法。武将们沙场奔杀,却是腹背受敌,便是立下天大的功勋,等待他们凯旋的不是战歌清亮,而是随时都可能到来的削兵之策、夺权之计。
“如此大局之下,人人自保,能有雷鸣这样心志尚且健全的官员已实属难得。本王与这些人纠缠的意义,是本王有信心能驱除他们心中踟蹰不前的杂念,让他们回归到为官为将者的初心。”
在这些人中,雷鸣并非难啃的骨头,黎王苏怀岷接下来要面对的那些人,一个个才是真正的老狐狸。
黎王苏怀岷纵使站在背光的地方,浑身也能闪现星月的光亮,因为他本身便是一道光明。
他对着曾邻开口,却更像是在给予自己强大的坚不可摧的信念:
“本王重回京都,所图不是除尽异党,不是无上权力,而是扶正这大为不公的天下秩序。”
天下公正,人人便会以其阳光灿烂的一面,迎报家国之需,慷慨他人之急,怜悯黎民之苦,便会少许多畏惧不前的将士,不敢直言的文士,以及流离失所的百姓。
这是黎王苏怀岷的决心与抱负,这也是他不让路云起率领甘州军兵变的原因之一:
若是甘州军大举南下,便会有更多的像雷鸣这样的官员,以家国正统之名站在黎王和甘州军的对立面。这些人他们如雷鸣一样,只是时局的受害者,他们并非是黎王和大雍真正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