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摸着脑门,有些不好意思地揭自个老板的短:
“这么多年路家产业发展壮大全靠金毓坊呀!咱们这些人原来哪会做正经生意,做生意的那点本事都是跟着金毓坊原来的老东家学的。咱们老板救了老东家,老东家膝下无子,便要认他做儿子。”
“我们东家这个人,平生最恨便是给人做儿子了,当即拒绝了。那老东家为报恩,便要把这些年经商的本事传与我们东家,但是我们东家哪有那个耐性啊,金毓坊原本的学徒都是我们东家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
“因为这些孩子各自都有创伤,我们东家不想他们再被旧事所伤,金毓坊才有了蒙面的规矩。东家定期会去金毓坊选人,这些人才是支撑路家产业发展壮大的根基。”
“我们东家虽然不会做生意,但是做人还算是正直侠义,金毓坊这么多年确实培育了不少经商的好手,名声在外,因而有不少人家都愿意把犯了错的、私生的、吃不上饭的孩子往金毓坊里送。”
曲萝衣听到这里,曾有一瞬的怀疑:难道曲倪裳把自己扔进金毓坊,不是让她自生自灭,竟是出于一番好意?
伙计原是为了夸自个东家,接着又说:
“咱们东家从不问属下来历,用人向来大胆不拘一格。二十三,你自己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没有东家的力保,你一个女娃娃,又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做成统管西北的大管事?”
“原先那位路焱路管事,可是跟着咱们东家一路拼杀出来的老人,威望和名声都不是旁人能比的。”
曲萝衣想起这些的时候,路云起正亲自帮她把卸下的面具重新往脸上戴,边戴边说:
“二十三,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你遇到了家人,或者心心念念要见的人,你会头也不回地从这里离开吗?”
突来的感伤果然不适合浴血的将军,路云起这样说完,随即又移开眼目,自言其说地解释道:
“你看,我这里的事情你才刚刚接上手,如果你走了,我还得再找人,很麻烦的。”
曲萝衣望着路云起,饱满的唇角不知不觉上弯,揶揄道:
“老板,您的金毓坊里有学徒两千,难道还找不出一个人顶替我吗?”
路云起本是试探二十三的口风,得到的回答似是而非,不能令他安心。
路云起活了近三十年,经历过无数与战友、至亲的别离,但也许是年纪大了,神思变得敏感,他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这个又无情又坚强的小丫头片子。
哪怕明知她是谁的人,心里又想着谁。
那一日完颜诺毁掉二十三的面具,路云起头一次看清了曲萝衣面具下的全貌。
惊鸿一瞥,却时时在梦中徘徊。
曲萝衣原本普通的五官,被一张白皙无瑕的脸组合到了一起,变得十分不普通。
那些被面具割裂开的五官与神色完美想通,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
眉角的风情正映衬着她眼里的倔强,丰厚的唇让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了天生的蛊惑,她微笑时带着沧桑,迷茫时却透着坚定,她一说话便是拒人千里之外之外的冰冷,可垂眸时又分明透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悲伤。
路云起少年时也曾阅美无数,但是他从来都记不住那些美人的相貌。
就像路云起惯于用数字去记录学徒,用面具和数字去缓解他记不住人脸和姓名的尴尬,路云起一直觉得:
美人,大多千篇一律,索然无味。
但是曲萝衣不仅让路云起记住了,还让他忍不住探究。
曲萝衣不是完美的相貌,不是传统的美人,但她绝对是路云起见过的最特别最坚韧的女人。
路云起从前都是在下属口中听闻二十三经商的天赋,却不曾看到她的努力与坚持。
而如今,她日日徘徊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日夜无休地围着商铺、客人、账目打转,拖着腮在桌案上打个盹,便算是睡过了。清醒之后,转眼便又投入另一个商铺的运作。
她的脑中除了银子便是金子,所以她几乎没有发现,在她算计商贩,研究客人,吩咐伙计,清查账面的时候,她的老板都在看着她。
初时,他以为她只是爱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直到有一天他玩笑般提起黎王苏怀岷,她圈点账目的笔触停了许久,淡然却笃定地说:
“终有一天,我要让他看到我的价值。”
原来她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里,都镶嵌了黎王苏怀岷的影子。
哪怕被他抛弃,她也从来没有放弃。
其实早好几天前,路云起就收到了消息:
黎王苏怀岷一行,就在庆阳关,和他们一道,在等一场沙尘暴过去。
路云起北上,本是受黎王苏怀岷之邀,如今明知黎王就在庆阳关,却迟迟未与之会面。
其中固然有伤势的原因和过往的恩仇,但是更多的迟疑路云起自己也无法解释。
直到事态发展似乎已经到了由不得路云起退缩的地步,他才冲动地开口说出自己心中最大的犹豫,竟然是:
“二十三你看,西边那家绸缎商行你刚刚搞出什么买一送一的促销手段,北边那家瓷器商行你刚刚斥巨资从外地进了一批新货,还有那骆驼商行的烂摊子没有收拾,这个时候你要走了,顶替你的人会很麻烦的。”
曲萝衣站在路云起对面,路云起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纵使他同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自觉压低了头颅,她还是不得不仰头看他。
她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老板,你不说我还不觉得,我竟然帮你做了这么多事。”
路云起骑驴下坡赶紧道:
“是啊,摊子铺开了,很多本金都没有收回来呢,你可不能甩手走了。咱们金毓坊也是有规矩的,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话虽如此,但如果曲萝衣见到了那个人,一定要跟那人走的话,他又有什么立场阻拦呢?
曲萝衣望着路云起,良久,她一本正经说:
“老板,我帮你干了这么多事情,可我如今拿的却还是学徒的工钱,您是不是有点太抠搜了?”
“老板,该涨工钱了。”
“你放心,你不把我的工钱结清的话,赶我走我都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