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光线穿透宜和殿内的层层纱幔,照得曲倪裳有些晃神。她听着中宫的銮驾随着宫人尖细的嗓音逐渐朝殿内靠近,低头看了一眼香炉中早已烧作灰烬的两张陈年绢纸,心下安然。
往后余生,恍如新生。
曲小姐正了正身上衣衫,那些原本被太子粗鲁剥去的衣服,她又一件件穿回了自己身上。
在东宫赤裸的注视下,曲小姐慢条斯理地穿戴:
“太子哥哥,您可得快一些,你的那位好侧妃,为了让倪裳当众出丑,如今怕是已经领了中宫和朝臣内眷往咱们这来呢!”
“倪裳出点丑不要紧,可是太子哥哥的声名要紧啊!”
在香灰燃尽的那一些些功夫里,她眼见着太子耐过疼痛、恢复气力,再次朝她生扑过来,她一口一口地朝正烧得炽热的青花狮纽香炉喝着气,转头笑靥如花地劝止了东宫从未罢止过的床事图谋。
她甚至充当了一回侍妾,帮东宫把散落的衣物一件件理好,重新递到了手边:
“太子哥哥,这件中衣是你去岁生辰之时倪裳亲手缝制的,表面同绣娘所制无常,内里倪裳可是花费三月有余绣足了一万个‘福’字呢!那时还有人笑倪裳傻,现在想想也是,除了我谁会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绣上那些个字呢?”
“还有这帕子,四时风光,鸟兽虫草,倪裳从未让太子的帕子重过样子。想来可笑,虽是可以假手他人之物,倪裳总觉得,但凡自己可以为太子尽上一份心力,便不想托给别人。”
“以后倪裳走了,请太子以家国为任爱重自身,寒时添衣,进食有序,劳逸有度,务以小情为念。”
“有些小节,虽有宫人知冷知热,倪裳还是忍不住想多几句嘴:太子口鼻敏感,秋冬易燥,请常以盐水洗;太子课业重,鸡鸣便起,请掌灯宫人多备烛火勤拿伞;太子贪食肉菜,常犯胃疾,请常思病痛之苦,多食果蔬”
中宫及内眷行至宜和殿内,便见黎王妃曲倪裳正襟端跪于东宫驾前,口口声声皆是离别忠言。
少年生情,这世上再无一人比曲倪裳,更懂得体恤东宫。
太子面无表情呆坐于锦榻之上,一瞬不瞬望着眼前丽人,她分明刚刚拿刀子对准他,此刻却滕然转变,温柔小意地说着这些体恤的话,叫东宫不觉想起了许多经年相处的日常,他对她的那些恼意才起了头,顷刻间又如同被大水浇灭的篝火般,只剩下了余灰缭绕。
冷艳决绝是她,温柔小意是她,东宫一时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曲小姐。
一时无言,东宫所有的情绪皆蓄于一双琥珀眼珠子中,既怒且悲,既殇且怨。
“你们,你们不是在交合”打头闯入的侧妃娘娘冯氏惊异于眼前所见,贸然出口道。
曲倪裳偏转头,余光瞟向侧妃失色的花容,眉目间刹时英气毕现:
“侧妃娘娘明鉴,男女之间并非全如娘娘脑中所念,尚存伦理、道德与底线。”
一语之间,高下立见。
侧妃之辈,纵使花枝乱颤,却难及国色生香。
曲倪裳,合该是入主东宫的当家主母,可惜了
中宫亲自施手扶起曲倪裳,感怀堆满未及老去的面容:
“倪裳,让你受苦了。”
曲倪裳拜以重礼,诚心道:“太子如是,娘娘如是。倪裳会在甘州,为娘娘祈福的。”
侧妃娘娘不甘心,游走在宜和殿内,试图寻找一些太子与曲小姐温存过的蛛丝马迹,徒然翻到四足案桌上宣纸压着的一抹艳桃,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大陆,兴奋异常,一把拎起来,展予众人看:
“还说你们没有缠绵床榻,瞧瞧这是什么?”
众人哑口望着她,被她不顾礼义廉耻举在当空的桃色小衣上,花红牡丹艳,薄纸般的绢帛当中还开着好几个颇为心机的小洞,当胸有一角绣字写着“纤纤”。
中宫内眷皆知,“纤纤”是侧妃冯氏的小名
那桌案,那宣纸上斑驳的痕迹,立时变得不可直视。
最终还是中宫怒斥冯侧妃一顿,一语定论:今日之事,概不可外传。
内妇们都长了嘴,传与不传,全凭一时兴起。
太子与曲小姐之事或难定论,但可想而知的是,往后岁月,侧妃冯氏,房中大师的盛名鼎盛依旧。
在侧妃狰狞的愤怒中,曲倪裳嘴角抿笑:围魏救赵这一招,是黎王教的。
论起来,曲倪裳还要感谢侧妃冯氏,若非她如此不堪一激,若非她搬救兵来得如此及时,她此刻恐怕已落入了东宫的虎口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无比庆幸的是她做到了全身而退,守住了最后的清白。
从宜和殿出来,曲倪裳感觉自己褪去了一身皮。
与太子纠缠的点点滴滴,不仅耗损了她的体力,更是摧残着她的心智。
好在她为这一刻筹措良久,凭着毅力一直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心行至自家马车上,才绵软地倒在侍婢纸鸢的身上。
“看得出来,太子和娘娘,还是很舍不得小姐的。”纸鸢心疼道,言语之间透着几缕侥幸。
曲倪裳歪着脑袋仰倒在锦靠上,掀起车帘一角,日落的斜阳带着暖橘色的光晕猝不及防刺入她半眯着的小鹿眼中。曲倪裳眼睫微颤,迎着夕阳的光芒再度领略马车驶过的京都城。
繁华依旧,春去秋来不曾为谁停留。
车水马龙,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停住岁月流转的脚步。
曲倪裳用力地眨了眨疲倦的眼眸,唇角在夕阳扬起灿烂的弧度:
“纸鸢,你说甘州也会有寒梅吗?也会有孤鹭吗?”
纸鸢莫名地看着自家小姐,她同所有人一样仍在为曲小姐失却的地位、荣华和恩宠惋惜,尚且不能与曲小姐内心的雀跃与欢愉共鸣。
她不会明白,此刻曲小姐眼中是盛世繁华的京都城,心里已经是自由安居的甘州城了。
甘州,黎王的甘州,从此也是她的宿命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