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不过八岁的她尚且钟爱于玩过家家的游戏,太子较曲倪裳年长两岁,自然也在她的玩伴之列。因为有自小定了娃娃亲的亲昵在,从来他们一起玩乐,都是太子扮作皇帝,倪裳扮作皇后,再有一群小婢女小太监扮作其他角色,少年男女玩得不亦乐乎。
只有一日,倪裳入宫晚了些,到的时候太子他们已经在玩了。小太监和小婢女们正管一个面生的女孩叫“娘娘”,倪裳当时就愣在了原地,小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孩瞧。太子嬉笑着跑过来,拉起倪裳的手,就要邀她一起加入游戏,倪裳却生气地甩了他的手:
“太子哥哥,既然你已经有‘娘娘’了,倪裳就不搀和了。”
太子当时还纳闷,指着那女孩道:“她啊,只是个贵妃,皇后的位置还给你留着呢!”
曲倪裳如今回想,有些打小的脾性,是改不了的。
她当时就不高兴了:“我不稀罕。”
转头便走,任是太子在后头追喊,也始终没有放下视中宫之位为粪土的傲慢。
一路走来,曲倪裳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如今娉婷玉立的少女,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学会了委曲求全,学会了顾全大局,也因此丢掉了许多真性情,她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知晓了许多约定俗成的道理。
但是也有些坚持,被刻印在了骨血里,保留了下来。
八岁的曲倪裳独自搭乘着曲府的马车,自宫门口出,回曲府去,途中经过左相冯于念的府邸,听到了一些嘈杂。
她掀开帘子往外瞧,便看见皇长子苏怀岷萧肃又单薄的身影立于敕造左相府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下。
倪裳曾在中宫起居的帘帐后面,瞧见过黎王备了厚礼给中宫贺寿。
黎王在时,中宫凤仪和煦,对黎王呈上的厚礼一一称颂,爱不释手。待黎王走后,中宫立时换了另一副面孔,将黎王所赠之物尽数丢弃在一边,对身边人道:
“弃子如斯,其礼不祥,都锁到库房里去吧。”
曲倪裳瞧着,那些珊瑚如意、琥珀珍玩,倒都是极好的物件。
自此,倪裳意识到于世人而言,黎王是个不祥之人,被天子厌弃,为中宫不齿。
甚至,连冯相的千金,也瞧不上他,断然拒了与他的一桩婚约。
传言冯相仕微时,曾受元妃恩惠,后立誓图报,许嫁千金。待冯相青云直上,元妃被贬离宫,黎王欲娶冯相千金时,他却不愿意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听说近日元妃病危,临终遗愿便是想亲眼瞧着黎王成婚。
听说黎王殿下放下尊卑,立足于左相府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下,已经三日。
这些故事,曲倪裳坐在马车上,听着来往的仆妇七嘴八舌议论,便明白了大概。
相府的正门,始终不曾打开。户对高悬,门当相视,唯有两扇侧门角开,供仆从往来。
左相摆明了要给黎王难堪,堂堂皇子之尊,要入左相府,求娶他的女儿,难道要从角门入吗?
彼时的曲倪裳虽年幼,但中宫和曲夫人屡屡提及她与太子婚嫁的事,所以依昔能明白婚约大体上的意思。
八岁的曲倪裳,毅然跳下马车,跃到萧肃的少年人身后,拽住了他的一角袍边,对着他满目悲凉的眸子笃定道:
“冯千语不嫁给你,我嫁给你,可好?”
总角的女娃白嫩如粉玉,一双小鹿眼,澄澈无瑕,迷离又率真,黎王苏怀岷一低头便望进了这样一双眼睛里。
连日为母疾奔走、为嫁娶烦忧的少年愣住了,身边传来看客们此起彼伏的笑声,却被身旁的女孩大声喝止:
“你们这样大笑,是觉得本小姐配不上黎王吗?”
黎王,虽然顶着皇子的名号,但在京都城里却是贵女们人人避之不及的对象。
原因无他,黎王之母受天子厌弃,天子曾言与她死生不复相见,京中谣传纷纷,甚至有人说黎王乃元妃与人苟合所生。在京都城贵馈圈中,黎王的地位甚至不如一般的世家公子。
“我父亲是大理寺卿曲蕤飏,母亲身负诰命,虽父亲官位不及左相显赫,但曲氏门楣清贵、诗书传家,在读书人中颇得威望,倪裳自以为,论门楣,我不比冯千语差。”
黎王听着小女孩这一番空穴来风的徐徐道来,不由定睛细细看她。
曲蕤飏的女儿,中宫的心头尖,给太子做正妃都够了,又怎么会不配给黎王作妻呢!
纷扰的场面,一时被小女孩唬住了,她继续道:
“若论才貌,我父进士及第时,曾被京中贵眷誉为‘文中唐寅,人中潘安’;我母亦出自大家,才貌俱全。我今八岁,待我长成,冯小姐‘京中第一闺秀’的名号只怕是要让贤。”
如此不谦虚,可偏又有理有据得让人信服。
黎王殿下在冯相家门口乃至天下人面前丢尽的颜面,一下子全被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又以身相许的曲小姐找回来了。
但他确实没有想过要娶一个脑门只长到他腰间的小女孩为妻,有人适时说出了黎王的心思:
“乳臭未干的丫头,你知道婚嫁是什么吗?回家问清楚你娘,再来凑热闹吧!”
一时街边旁观的人,都笑了。
曲家小姐闻言,冷眸一凛,道,“等我乳臭干了,你的老妻也更老了,请你记住了今日之言,到了那个时候万不可辞旧纳新!”
曲小姐说着拉了黎王的袍角,将他拉上了自家的马车。
彼时曲小姐年八岁,黎王殿下年十六,差了八岁,曲小姐拉黎王上车,他若不跟从,也实难顺遂。
上了马车,黎王好奇地问曲倪裳:
“曲小姐当真要嫁我吗?”
这是少年被人许婚后,头一次无比正式地肖想这种可能性。
私下里相处,曲小姐却没有了方才仗义出头的意气,偏过头只淡淡道:
“殿下,倪裳曾有幸见过元妃娘娘,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不应该死不瞑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