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黄有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吃力地挪动自己僵硬如生锈机器一般的脖颈,看向那扇被窗帘紧紧遮盖的窗户,他伸出手,慢慢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将一片“丰收”的田野收入眼中。
“秀妹……”
他听到了在自己的颅骨内回荡的哀鸣。
在他的眼中,一个个人类静静伫立在早已荒废的田地里,像丰收的高粱,像干枯的秸秆,却更像一块块被蛀虫蛀空的木料,从内到外都透着生命被透支的虚无感。
猩红的火焰噼啪作响,照亮了那些人类干瘪的面容。
全部都是他熟悉的面孔。
他呆呆地想:他的秀妹,真的被妖怪抓走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荒田里响起,可黄有成却是毫无所觉地走进田里,惨白的面容背着刺目的火光,陷入了一团浓重骇人的阴影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一步,又一步,他无言地挪动自己的脚步,穿梭过由人类组成的“荒林”,不偏不倚地站在了一个“人类”的面前。
那是一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类皮肤。
“秀妹。”
他抬手擦了擦那张单薄到没有一丝温度的面皮,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来晚了。”
“来晚了,来晚了。”
一道沙哑到几乎分辨不出内容的声音从面前的人皮里响起,可黄有成却感觉自己冷静的可怕,心底如一潭死水,泡在马上就要干枯的沟里,似乎再过不久,连这份平静都会消失不见。
他木然地看着面前陪伴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女人,高高举起了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锄头。
瞬间,络绎不绝的尖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只只皮肤惨白,四肢瘦长的无脸怪物从单薄的人皮里钻出,女人的皮囊跌落在地上,溅起的土缀在黄有成的身上,重若千钧,让他差点举不起手中的锄头。
妖怪。
他看着弯腰站在自己面前的怪物,对方的脸上只有一道如七鳃鳗的口腔般缓缓张合的嘴巴,修长到垂至地面的双臂像两截木杆,只需要轻轻前伸,锋利的手指便会轻而易举地洞穿人类脆弱的身体。
妖怪,真的把他的秀妹带走了……不对,不能这么想,他还有挽回的余地。
黄有成平静地否决了自己濒临崩溃的想法,转而期待地想道:如果他杀了妖怪,秀妹是不是就回来了?
老牛是不是就回来了?
村子里的人是不是就回来了?
这场噩梦,是不是就可以醒了?
黄有成越想越激动,他颤抖着握紧手中的锄头,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怪物。
刺耳的笑声入不了他的耳朵,在他的眼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面前的怪物褪下了朦胧的外壳,向他展示自己畸形的身躯。
黄有成的肚腹一阵翻腾,在酒精与血腥味的催化下,他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欲望。
似乎只要将这沉淀了数夜的痛苦尽数吐出,那么一切就都会恢复正轨,他就可以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了。
可是不行。
他再一次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秀妹被妖怪抓走了,他还要把秀妹带回来。
然后,他就要带秀妹一起去城里,找最好的医生,治好她的腿。
还有,要买衣服,买毛线……对,家里的毛线快用光了,要买新的才行。
他得带着秀妹一起去买。
于是,黄有成用尽自己浑身的力气,朝着怪物的脑袋挥下了锄头。
随后,蔓延至全身的剧痛贯穿了他的身体。
幸灾乐祸的笑声再度响起,掌声连着掌声,如雷鸣,如雨啸,一股脑地涌进黄有成的脑袋里,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泪水终于是顺着眼角流淌而下。
“草你妈!”
黄有成大声嘶吼道,他挥起手中的锄头,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将它砸向怪物的头颅:“该死的畜生,把她还给我!”
可怪物却是丝毫不在乎他的反抗,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镶嵌在木杆上的生锈铁块砸进它的脑袋里。
下一刻,它的脑袋便四分五裂,就像烂熟的西瓜,崩散在地上,飘散出难以言喻的恶臭气味。
掌声戛然而止。
手中的锄头应声而落,胸口被豁开了一道大洞的黄有成无力地栽倒在了地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烧一般的疼痛,心脏在跳动,鼓动出越来越多的血液,可他还是强撑着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躺在不远处的人皮。
如纸一般单薄的皮肤随着夜晚的冷风飘起一角,黄有成想要靠近自己的妻子,可沉重的身体却是无法随着他的意志挪动分毫。
于是他伸出手,试图抓住那只离他最近,套在层层棉裤里的右腿。
可手指晃动了两下,却是只能抓起一层干裂脱水的泥土。
窸窸窣窣的声音离他愈来愈近,眼皮缀着意识向下沉去,濒临死亡的男人再也支撑不起自己的脑袋,依依不舍地垂下头颅,向那个陪伴了自己三十多年的身影做出了无言的告别。
此时此刻,他那越发昏沉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对不起,秀妹……我不应该和你吵架的。
他终于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可在弥留之际,黄有成的耳畔突然出现了一道浅淡到轻易就能忽视的声音,不是怪物的窸窣声,不是呜呜的风声,不是烈焰炙烤的声音,而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
湿热的腥气化作一滴滴粘稠的水,轻柔地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脸颊的弧度流进他的嘴里,莫名涌入全身的力量让他迷茫地再度睁开眼睛,在火焰与月光的映照下,黄有成看到了一双鞋。
一双黑色的寿鞋。